日头正烈，市井中人头攒动，扬起一阵烟尘。
烟尘裹着吆喝滚过街巷，车轱辘碾过泥路，溅起混着菜叶的污水。
挑夫担着货穿梭，铁匠铺火星迸溅，酒旗在风里歪斜，混着汗味、油烟味，吵得人耳朵发涨。
喧嚣中无人觉察的一隅，有一团身影微弱着起伏。
那是一个少年。
他的手指动了动，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再没力气撑起身子。
一只瘸腿的野狗溜过，闻了闻他垂在地上的手腕，又夹着尾巴窜进烟尘里。
卖花的老妪提着空篮走过巷口，鞋跟磕着石板路的声响由近及远，根本没人低头顾及墙根那团微弱的起伏。
浮动的尘埃落在少年的脸上，那双眼半睁着，映着巷外飘来的酒旗影子，影子又渐渐被蒙上的雾霭吞了去，街市依旧沸反盈天，仿佛这一隅的沉寂与将熄的呼吸本就该和煤渣烂叶一起，归于无声。
“笃笃笃—”一阵蹄声先是从街市尽头的喧嚣里钻出来，带着车轴吱呀的摩擦声，一点点碾过尘土，由远及近朝着这边挪。
起初混杂在吆喝中听不真切，回过神来就己经变成了清晰的马蹄声。
车轱辘碾过碎砖，在少年跟前半尺远的地方停住。
车辕上垂着的麻绳晃了晃，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高大伙夫从马车上跳下来。
伙夫先是轻轻踢了踢少年，见不动弹，又弯腰凑近了些。
“喂，还喘气不？”
那伙夫粗大嗓门中撂出几个字。
见少年不做回应，伙夫啧了声，接着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颈部与人中。
“虽然很微弱，但确实还有呼吸和脉搏。”
伙夫想着，用手拎起了地上的少年放到车上，转身又从马车挡板后摸出个粗陶水囊，晃了晃，听见里面水响，便拧开木塞，水囊倾斜，几滴清水顺着少年干裂的嘴唇滑进去，他喉结猛地滚了一下，像久旱的土地吞了点雨。
伙夫见他有反应，又慢腾腾倒了些，水顺着嘴角淌到下巴，混着灰泥洇成深色的痕。
“慢点喝，别呛着。”
伙夫低声说着，指尖触到少年滚烫的脸颊，不由得皱了皱眉。
忽然少年喉咙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吞咽声，像是被水呛到，猛地咳嗽起来，脸上的灰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伙夫赶紧停了手，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重新瘫回原位，嘴唇上总算沾了点湿意，但那点水汽在热烘烘的空气里没一会儿就快干了。
他把水囊塞回原处，看了眼少年依旧紧闭的眼，嘟囔了句“命不该绝”，便转身去解了车后的草席，把少年安置车后。
时间很快便过了去。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把街市的喧嚣裹了个严实。
马车碾过一段土路，轱辘声撞在寨子口的老槐树上，惊起几只落在树上的宿鸟。
远处村落里，零星的灯火在黑暗里浮着，像是被风吹散的星子。
伙夫把少年从车上扶下来时，他己经能勉强站稳，只是脚步虚浮，被半架着往篝火那边挪。
火堆噼啪响着，火星子窜起来，照亮周围几间矮屋的草顶，也映出伙夫脸上的汗痕。
少年被按坐在一块糙石上，背靠着土墙，火烤得他脸颊发烫，喉咙里的干涩却没减多少。
“这是李家寨，离城里十多里地，我在寨里头李大户家烧灶。”
伙夫又往火里添了根干柴，火星溅在他脚边，“你这身子骨，再搁那待一夜，明儿就得让野狗拖走。”
“说说吧，谁家的娃？
咋落到那步田地？
难道遭抢了不成？”
伙夫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虚弱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下巴抵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
他哑着嗓子开口，表情呆滞，像是丢了魂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动静。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只能发出些许让人咋舌的呜咽。
“吔呵，还是个哑巴？”
“也罢，我也是看你还有口气，才把你带上的。”
伙夫从怀里摸出个麦饼，掰了半块递过去。
少年咬了口麦饼，干硬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却没敢停，一口接着一口地吞，仿佛这口吃食能把散了的魂重新拢回来。
“寨子东头老陆家……”伙夫忽然开口，铁铲搅着锅里的粥，发出哗啦响，“老两口有一个闺女，不过早年间出了远门在也没回来过。
便想寻个半大孩子帮着看田、喂牲口，给口饭吃，年底还能给两吊钱。”
伙夫把粥盛进粗瓷碗，端过来放在他面前：“实话讲吧，娃儿，我想把你卖到老陆家换些生计…”伙夫看见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疼：“娃儿，你莫要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
你去他家，替他们出力，就换口安稳饭吃。”
少年抓饼的手顿了顿，并没有抬头。
他说得首白，没绕半分弯子，粥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
“你看…行吗？
行你就点个头。”
少年没有动作，只是端起粥，一口口胡乱的喝着。
“罢了，先在我这歇两天吧。”
伙夫忽然说，声音被火烤得暖乎乎的，“等缓过劲了，再想往后的路。”
说完这句后便也没再追问，只是往火堆里又添了把柴。
夜风吹过，带着田埂的潮气，篝火歪了歪，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土墙上，像是融在了一起。
这头一日，伙夫把少年安置在灶房隔壁的柴房，扫出块干净地儿铺上草席，又从自己箱底翻出件半旧的短褂给他换上。
可能是水土不服，又或者是少年身子太虚。
他正发着烧，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伙夫端来的米汤，他就着迷糊喝了两口，大半都洒在草席上。
伙夫也不恼，见他额头烫得吓人，便找了块粗布巾浸了凉水，一遍遍敷在他额头上，夜里隔半个时辰就起来看一回，灶膛里的火始终没灭，暖得柴房里浮着层热气。
第二日天刚亮，少年总算退了烧，能扶着墙坐起来了。
伙夫端来掺了杂粮的粥，里面还卧了个荷包蛋——那是他前阵子帮李大户家送菜时女主人赏的。
“慢点吃，锅里还有。”
伙夫蹲在门口择菜，眼角余光瞥见少年捏着勺子的手还在抖，便又道，“灶上温着水，渴了自己倒，别硬撑。”
少年没应声，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蛋羹滑进喉咙时，烫得眼眶有点发热。
这两日，伙夫没再追问他的来历，只在烧火的间隙，教他认柴房里的农具，说哪捆是引火的麦秸，哪把镰刀快些。
少年听着，偶尔应一声，看着伙夫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手背，和他往灶里添柴时，袖口露出的那块旧伤——像是被烫的，结着厚厚的痂。
到了第三日，晨露还凝在窗檐上，伙夫己经把给准备少年两件短褂叠好，塞进个粗布包里。
灶上温着的粥冒着热气，却没像前两日那样摆上碗筷。
“老陆家的驴车在路口等着了。”
伙夫把布包递过去，声音比平日沉些，“他家在寨子东头，离这儿不远，过两条田埂就到。
老陆两口子是实在人，就是话少，你到了那儿，手脚勤快点，错不了。”
到了路口，边上停着辆半旧的驴车，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正抽着旱烟，见他们过来，磕了磕烟锅站起身。
“这就是……”汉子看向少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
“对。
叫阿郎就行”伙夫应着，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
汉子接过纸，揣进怀里，又从钱袋里数出两吊钱，沉甸甸的铜串子在手里晃出细碎的响。
伙夫接过钱，捏了捏，又塞回汉子手里：“先欠着，等他干满半年，你再给我不迟。”
汉子愣了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成，你仗义。”
少年默默爬上驴车，布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伙夫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驴车碾过晨雾，车轮轧过湿泥的声响越来越远。
首到那影子缩成个小黑点，他才转身往回走，袖管里的手攥了攥，仿佛还留着铜串子硌出的麻意。
少年没有说话。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一个别样的反应，他只知道先前的那个伙夫姓王，照顾了他，给了他饭吃。
………晨雾渐渐散了，太阳爬上寨子东头的树梢，把田埂照得亮堂堂的。
驴车在老陆家的院门前停下时，少年跳下车子，抬头望了望那扇斑驳的木门，抬脚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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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愣了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成，你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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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夫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驴车碾过晨雾，车轮轧过湿泥的声响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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