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善德,曾经的长安荔枝使。贵妃一句“想吃岭南鲜荔枝”,
我便耗尽心血将荔枝送入宫门,换得她倾城一笑。代价是三十七匹驿马累毙,
五十亩荔园尽毁,还有那个为我挡刀的外族随从林邑奴。圣人大悦之下,
杨国忠轻飘飘一句“此子不堪大用”,将我发配岭南。在瘴气弥漫的第九年,
我终于种出不用人命的荔枝。望着满树红果,
长安城八百里加急突然传来消息——安禄山反了,贵妃吊死在马嵬坡。1岭南七月的雨,
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粘稠,闷热,像是天地都在发着低烧。
雨水从低矮茅屋那漏得七零八落的茅草顶上滴落,砸在屋角半旧的木盆里,
发出单调空洞的“嗒…嗒…”声,敲在心头,比当年长安催命的驿铃更磨人。
这是我来到岭南的第九个年头。弯腰端起地上那积攒了浅浅一层浑浊水渍的木盆,
混黄的雨水沿着盆边晃荡。门边墙上挂着的半副破旧油蓑衣,就是我的盔甲。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裹着泥土和腐败植物的浓烈腥气,蛮横地灌入鼻腔和咽喉,
熟悉得让人连皱眉都省了。踏进雨幕,脚下的泥土早已喝饱了水,泥泞黏滑,
每一步都扯着靴子,像是地底有无数双疲惫的手想要拉住我。那点微薄的俸禄,
和去年几筐勉强卖出、换回口粮的次等荔枝攒下的钱,
只够一家人在更南边、瘴气更少的山下村落赁一间极小的土屋。自己,
则是主动留在了这半山腰的旧园子旁。离那些树近些,
仿佛离当日立下的荒唐诺言和深重罪孽,也能近些,即便每夜对着这寂静山林,
那些故去的面孔——口吐白沫、轰然倒地的驿马,茫然疲惫的役夫,
还有林邑奴那张染血却忽然亮起来的眼睛——总会从潮湿幽暗的屋角渗出来,
清晰得让人窒息。九年前那场荒唐透顶的“大运”,耗费多少钱粮,拖累多少民夫驿卒,
甚至连带毁掉了多少岭南的荔园?具体数字早已刻在吏部冰冷的卷宗里,
或者腐烂在岭南多雨的泥土下。我唯一算得清也忘不掉的,
是那座原本寄托了余生安稳的小小宅院——长安道政坊里,
他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攒了半辈子才勉强够得上的栖身之所——的屋契,
连同妻子王氏最后悄悄当掉陪嫁簪子换来的几贯钱,
最终都化为驿路上那一道道疾驰而过的蹄铁下飞扬的尘土。再也没能回来。雨势时缓时急,
打在身上,单薄的夏衫转眼就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抬头望向上方那片缓坡。几簇零散的绿意,
在东倒西歪、布满虫蛀朽孔的老树桩和新生的顽强杂草间倔强挺立着。
那是我一点点接手的荒废园子,也是我仅剩的战场。新栽下的几株小树苗在风雨中簌簌发抖,
嫩叶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纤细的枝条弯下去,又挣扎着弹起来,沾满了泥点,
透着一种不堪重负的脆弱,像极了当年被压垮的自己。终于挣扎到了坡上,
我熟门熟路地在一个稍微避风的巨大老树桩下蜷缩起身体,披着那件湿透的蓑衣。
雨水顺着干枯卷曲的木纹流下,渗入我身下的泥里。眼皮沉重,
在这带着节奏的雨声中打盹儿,并不安稳。梦是零碎而滚烫的。
一会儿是长安那繁华喧嚷的街市,窄小的公廨房里算筹碰撞的清脆声响,
还有下值后揣着几文钱去西市打酒、顺便给女儿捎块胡饼时胸腔里那份暖洋洋的踏实。
会儿又是那张轻飘飘飘到眼前、盖着鲜红官印的敕令文书——“敕命太府寺署下监事李善德,
充任荔枝转运使,领内库钱帛,赴岭南道采办新荔,务必于贵妃生辰前,解送鲜果至御前,
供尝新之仪。事关国体,有误必究。”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上峰那张胖脸上挤出的笑容:“善德老成干练,此重任非君莫属!事成之后,必有厚赏!
”然后便是同僚们纷纷避开的眼神,压低了的窃窃私语里藏着刀。我站在那里,
手里那张轻薄如蝉翼的命纸,重得压弯了脊椎。突然,画面陡转,是岭南酷暑刺目的阳光。
黄尘扑面的驿道上,“国忠”那面银牌的寒光一闪而过。持牌高叫“急如星火!人马避让!
”的嘶喊淹没在如雷蹄声里。眼角瞥见路边驿站外,一匹驿马口吐着白沫,圆睁着眼倒下,
四肢还在最后的痉挛。骑手滚落在地,脸上除了尘土便是麻木的疲惫。更远处,
被衙役驱赶着拉车、扛担子的役夫,赤着脚,肩上磨出了脓血,摇摇晃晃,
沉默地汇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绝望之河。“砍!快砍!连着粗枝,动作麻利点!
后面冰车等着!”监工的吼叫声刺入耳膜。粗壮的斧刃劈进坚韧的荔枝树干,发出钝响。
殷红的汁液像血一样渗出来。阿僮死死揪住监工的手臂,脸涨得通红,尖声哭骂着:“狗官!
你们这些狗官!这是我家传了几代人的树!比我的命还金贵!
你们为了长安城那点口腹之欲就要毁了它!丧尽天良!必遭天谴!
”她那双因愤怒和绝望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像两枚滚烫的钉子。“阿僮姑娘,
朝廷征用,实非得已……过后,过后必有补偿……”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干涩无力,
如同破风箱。她甩开监工的手,一口唾沫狠狠啐在我脚下的尘土里。那口唾沫砸在心上,
烫得我猛一哆嗦。画面猛地摇晃、扭曲,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充满鼻腔。
月光下的驿道格外清冷惨白。凌乱的脚步声、嘶吼声、金属碰撞的钝响混杂。“追!
别让他跑了!”是那些觊觎驿站财货和“功劳”的流寇。林邑奴那瘦小的身影挡在我前面,
像一面单薄的盾牌。混乱中,利器狠狠撕裂皮肉的可怕闷响!林邑奴闷哼一声,
身体重重砸进我怀里。我踉跄着扶住他滚烫的身体,月光洒在他苍白失色的脸上,
却映亮了他的眼睛。“李……李大人……”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嘴角溢出血沫,
眼睛却亮得出奇,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
“您……您把我……当人看……”他抓着我的手冰凉彻骨,力道却大得惊人,
“后面……后面有桥……断了……不能……走!
快……快走……”抓着我手臂的手骤然失力滑落,
那双睁着的、亮得异常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头顶墨蓝的夜空,彻底凝固。“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卡在喉咙深处,猛地挣开了噩梦的桎梏!身体一个剧烈的抽搐,
额头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老树桩上,生疼!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领口,混合着方才噩梦惊出的一身冷汗,
刺骨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像破败的鼓风机,发出嘶鸣。
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抑或是在眼角冻结又被雨水冲开的咸涩。
林邑奴那双在死亡瞬间骤然点亮并永远凝固在虚无中的眼睛,比岭南最毒的日头还要灼人。
身后有脚步声踩在泥泞里,小心翼翼,带着犹豫。不用回头,也辨得出那独特的步调。
在这湿热的岭南雨声中,像一节节干枯的竹枝被踩断。我的脊背下意识地绷得更紧,
仿佛承载了更多无形重量的瓦罐。深深吸了一口饱含着水汽、腐烂气息和沉重回忆的空气,
它沉甸甸地压进肺腑。许久,才听到身后那个因常年与瘴气斗争而总是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每个字都艰难地从沉默的厚茧里抽出来。“那窝…害病的树……”阿僮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掂量措辞,或者说服自己,“靠南头那几株……叶子上斑斑点点……看着不好。
”声音很平,没有质问,没有指责,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个纯粹的事实,
带着岭南女人特有的倔强和一种经过岁月反复冲刷后留下的粗糙钝感。我没有立刻回头,
眼睛依旧望着坡下泥泞的土地上被马蹄反复践踏出来又被雨水冲毁的路痕。良久,
喉咙动了动,挤出一点声音:“天暖,虫瘴……易起。”声音像被雨水泡透的破布,
闷而喑哑。这九年,种荔枝早已成了我与这片土地最深的羁绊,
也是唯一还能握在手里的活计。
虫蛀、干疤、落花、裂果……那些曾经闻所未闻的天敌和病症,
早已化为身体里每一条神经的本能警报。没有回应。
只听见雨点落在蓑衣和树叶上细碎的声响。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冷的铁。
我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片空间里弥漫的沉默是如何一寸寸挤压过来,
带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恨意和一种复杂的审视。最终,又是一阵轻微的脚步踩泥声,渐渐远去。
我这才慢慢转过头。视线穿过冰冷的雨帘,只捕捉到一个单薄的背影。
一身岭南妇人常见的粗葛短衣裤,褪色磨损得厉害,紧紧裹住瘦削的肩背。雨水浸透了布料,
颜色更深地贴在她身上。她没有打伞,也没披蓑衣,就那样径直走进雨幕深处。
背影倔强得像峭壁上扎根的老榕树,任风雨侵袭,却自有一股不被轻易折断的韧劲。
手指下意识地抠进老树桩那朽烂的木屑里。九年了。这个园子连同附近几个荒废的坡地,
本就是当年那场大运之后无数被废弃荔园中的一块疮疤。接手时,她已在此处盘桓多时,
守着那些被砍得残缺不堪的老树残桩。最初几次见我拿着锄头铁锹笨拙地清理场地,
她几乎是扑上来撕扯。咒骂声尖利得足以撕裂岭南山林的寂静,言辞之烈,
足以令最粗野的兵卒汗颜。后来是长时间的冷眼与诅咒,
仿佛我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玷污了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再后来,变成了如今的哑炮。
沉默的石头,钝痛的挤压,偶尔蹦出几个关虫害风水的字眼。或许在她眼里,
我这半截身子埋进黄泥的长安贬官,不过是在偿还一笔永无尽期的血债。
这点微末的“赎罪”,不过是杯水车薪。她恨得理直气壮。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请求宽恕?
每一次弯下腰侍弄那些树苗,指尖触碰到湿冷的泥土,
林邑奴那双凝望虚空的眼睛就无声无息地浮现在眼前。驿马倒毙时浑浊的瞳孔,
役夫脸上麻木的痛苦……雨似乎小了些,天空呈现一种晦暗的铅灰色。风依旧裹着湿气。
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哈出一小团白气,瞬间就被冰冷的雨打散。撑起疲惫的身子站起来,
裹紧湿冷的蓑衣,沿着小径朝阿僮刚才提到的南边坡地走去。那片树苗种下不到两年,
是从一处荒僻溪谷找到的野生矮种。树干粗矮,叶片厚实浓绿。当初带回时,
阿僮远远看见还撇嘴,大约是嫌其丑陋,没有岭南老树那种百年积淀的舒展风流。
靠近了便知不妙。肥厚深绿的叶片背面,竟然密密麻麻爬满了比米粒还小的小虫,黄绿色,
几乎与叶色融为一体,只在凑近仔细翻看时,才见它们笨拙移动的痕迹。
叶片正面则布满密密麻麻的黄褐色小斑点和褪色的晕圈。虫瘴!
这鬼东西去年秋天才在一株老树上发现,用捣烂的楝树叶混了草木灰水勉强压下去。
没想天气刚转暖,雨水一多,这些小瘟神竟在此处生了新巢!心头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冰。
对付这些该死的蛀虫,没有别的办法。岭南湿热,草木腐烂快。
只能从别处挖那些深扎在石缝里的烂根树须,连同上面的腐土烂叶一起挖出。
这些常年潮湿积攒下带着霉菌的渣滓,混着一些碾碎的苦楝籽壳,再用淘米水调和成糊。
涂在那遭虫害的枝干表皮上。味道刺鼻难闻,像是腐烂的朽木在高温里焖煮过。
那些小虫似乎真有些惧怕这邪门的气味。但偏偏这种烂泥似的东西,
最招那种能啃噬树根的蝼蛄和白蚁!我直起有些酸胀的腰,
目光投向坡下那些低洼潮湿的地界。那里有几根粗壮老树被伐后留下的大树根,烂在泥水里,
滋生着层层暗绿滑腻的青苔。就是它了。重新拿起那把豁了口的锄头,锄刃早已锈钝。
走到那洼地边缘,泥水几乎淹到小腿。泥潭中心,盘虬着几根粗壮朽败的树根,
被污泥半掩半埋,缝隙间满是滑溜的苔藓和腐败的渣滓。
浓烈的腐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这气味是虫子们饕餮的盛宴,
却是清除害虫“瘴气”的唯一良方。举起锄头,费力地砍下去。腐木早已朽烂稀软,
钝锄头深深陷进烂泥朽木的怀抱里。每一次拔出都异常费力,
带出大量粘稠湿重的腐泥和朽烂的木屑渣滓。冰凉腥臭的泥点溅上脸颊和脖子,
也顾不上擦拭。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辣涩不堪。挖出了足够堆满一只大木盆的烂泥污物,
才蹚着粘稠冰冷的泥水回到坡上。找了块平地,搬出备用的笨重石臼,
将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腐物连同少量苦楝籽壳一起倒进去,
再用粗木杵一点点用力捣碎、搅拌。刺鼻的气味更加嚣张地在雨中扩散开来。
待到烂泥、朽木和树须混合成一种深褐色、黏腻如同沼泽深泥的胶着糊状物,才算完成。
端着沉甸甸的石盆走向南坡,忍受着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找到那几株新近遭殃的矮种树苗,
枝叶上的瘢痕斑点更加触目惊心。用一块粗糙的麻布垫着手,
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粘稠腥臭的黑褐色药膏,厚厚地涂在树干上虫斑密集的部位,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像一个在腐肉上剔除蛆虫的匠人。
涂药的手指感受着树皮的凹凸与冰冷,偶尔触摸到叶片背面细小的虫体蠕动,
心头更是烦恶丛生。虫瘴…人命何尝不是瘴气?2小暑过后,酷热日盛。
岭南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得万物发蔫。雨并未结束,只是变得如同泼妇的眼泪,要么不下,
下起来便是倾盆,砸在地上能烫起一层白色的水雾。山溪水位暴涨,
浑浊湍急如同疯狂奔腾的野马。一日午后,天色骤暗,铅块般的乌云顷刻间压到了树梢。
狂风卷着枯枝败叶和尘土在光秃的坡道上横冲直撞。未等我跑回小屋,
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瞬间连成线,继而仿佛天河倾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天地间一片苍茫。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山坡。整夜心神不宁。第二天清晨,天刚微亮,
雨势稍歇,我便披衣急急奔向那片种下了小树苗的新园子。心头猛地一沉。
整个南坡一片狼藉!昨夜狂风的摧残后,又被紧随而至的山洪洗劫。
陡峭处一条宽大的深沟被浊流硬生生犁出。
混杂着碎石、断枝和泥沙的黄褐色泥浆还在缓缓流淌。
昨日费尽心力涂抹过“药膏”的那几株矮种小树苗,已不见踪影。
只留下几个深坑和撕裂的根须,无言地控诉着。旁边几株稍大的树,
也被泥流狠狠冲歪了身子,根系暴露在空气里,瑟瑟发抖。而最靠近低洼处的那几棵,
完全被裹挟了大量沙石的泥浆半掩埋,枝叶尽污,奄奄一息。那些厚厚的、腥臭的药膏呢?
早被泥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连带着那些令人担忧的虫瘴,一起消失无踪。
一种沉重的疲惫感骤然击穿了四肢百骸,带着久经磨难的麻木感。数日努力,转眼成空。
雨水,泥土,虫瘴……这些无形或有形的对手轮番而上,似乎永无尽头地纠缠着。
难道终究要败?颓然坐在一片尚算干燥的石头上,望着眼前狼藉。泥泞冰冷,
透过粗糙的麻布裤子渗入肌肤。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后背,被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
风穿过被冲毁的地界,刮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呜的悲鸣。一股深重的荒谬感攫住了身心。
当年在长安为了一坛荔枝殚精竭虑,如今在岭南为了这几颗果子,依旧如临深渊。恍惚中,
眼前似乎又腾起驿道上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耳畔仿佛响起车轮的辘辘声和驿马粗重的喘息。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雨吧?当时正过一处险滩,汹涌的河水冲垮了临时浮桥的后段,
最后一辆载着两个装荔枝的大竹筒的车连同三名役夫,生生卷入了浑浊的激流,
瞬间没了踪影。岸边的人,包括我自己,就那么死死看着,没有惊呼,没有眼泪,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被吞噬,只求余下的人和荔枝能继续赶路……雨水模糊了视线,
也冰冻了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头上划过。
轻微的“沙沙”声响起,在凄风苦雨的萧条背景里格外突兀。警觉地抬头望去。
泥泞的上坡小径上,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阿僮背着竹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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