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日,天刚蒙蒙亮,窗外竟飘起了细雪。雪粒子敲在贴满“囍”字的窗棂上,沙沙作响,
像极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屋内暖如春日,炭火烧得噼啪,熏笼里溢出甜腻的暖香,
熏得人头脑发昏。几个手脚麻利的喜娘围着我转,她们脸上堆着过分热切的笑,
嘴里不住地说着“郡主大喜”、“世子情深”之类的吉祥话。厚重的凤冠压在发顶,
缀满珍珠的金流苏垂在眼前,晃得人眼花。大红的嫁衣是宫里最好的绣娘耗费数月缝制,
金线绣成的凤凰几乎要振翅飞出,华贵得让人喘不过气。镜中映出的女子,面若芙蓉,
唇点朱砂,眉眼被精心描画得精致绝伦,是待嫁新娘应有的娇艳模样。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层脂粉下是怎样的苍白。心口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块,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这满室的红,灼得人眼睛生疼。“郡主,吉时快到了。” 一个喜娘小心翼翼地提醒,
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垂下眼,视线落在梳妆台一角。那里,
静静躺着一支干枯的梅枝,细小脆弱,与这满室富丽格格不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在城郊荒僻的梅林里,一个满身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将军,笨拙地折下,
递到我手中的。他说:“阿清,梅花最耐寒,像你。”十年。整整十年。
从懵懂无知到情窦初开,再到如今心灰意冷,我所有关于情爱的想象与寄托,
全都系在了那个名叫谢凛的男人身上。可他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却始终像一块捂不热的寒铁,吝啬给予一丝回应,只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冷漠地看着我在他布下的情网里挣扎沉沦。及笄那年,北境烽火连天。消息说他重伤濒危。
我像个疯子,不顾父王母妃的阻拦,带着几个忠仆,硬是闯过层层关卡,千里奔袭,
闯入了那修罗地狱般的战场边缘。风沙几乎刮掉了一层皮,马蹄踏过焦土和尚未干涸的血迹,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铁锈的腥气。终于,在临时搭起的营帐外,我见到了他。他还活着。
甲胄染血,脸上带着新添的刀疤,形容枯槁,唯有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如同北境风雪中不倒的孤峰。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
只有铺天盖地的震惊和……一种近乎凶狠的怒意。“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干裂,
像砂石在摩擦。我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眼泪汹涌而出,只想确认他的温度。“谢凛!
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样?伤在哪里?” 我语无伦次,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他染血的战袍。
他却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什么致命的瘟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冷得能冻结人的骨髓。他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我钉死在原地。然后,
在周围兵士惊愕的目光中,他“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
“嗤啦——”剑锋精准地割断了他被我手指无意间攥住的一片袍角。
冰冷的布片飘落在我沾满尘土的鞋面上,像一片枯死的落叶,带着战场硝烟的残酷气息。
“萧清,”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的风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狠狠扎进我的心窝,“看清楚。你我之间,仅此而已。莫再纠缠。”说完,他决绝转身,
背影融入身后灰暗的营帐,再没看我一眼。那截割断的袍角,成了我青春炽热爱恋的祭品,
被北境的风彻底吹散,也彻底埋葬了我所有的妄想。“郡主?郡主?
” 喜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将我从那刺骨的回忆里拽回,“该盖上盖头了。
世子爷的花轿,快到府门口了。”眼前晃动着刺目的红。
我麻木地任由她们将沉重的、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覆在头顶。视线瞬间被隔绝,
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红。喜乐声由远及近,穿透细雪,喧闹地涌了进来,锣鼓笙箫,
交织成一片虚假的欢腾。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沈珩。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温润如玉,
带着恰到好处的喜悦和期待:“阿清,我来迎你。”沈珩,豫南王世子。温文尔雅,
风度翩翩,是这京都多少闺秀的梦中良人。在我被谢凛彻底推入冰窟,心灰意冷之时,
是他捧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和柔情,一点点靠近。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往,
只是细致地照料着被情伤啃噬得支离破碎的我。他的笑容像春日暖阳,他的承诺安稳如山。
父王母妃对他赞不绝口,所有人都说,这才是我的良配,是上天予我的补偿。我该认命了。
谢凛那块寒铁,终究不是我能捂热的。沈珩的温柔,或许才是真正的归宿。红盖头下,
我牵了牵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新嫁娘该有的羞涩笑容,却发现脸颊僵硬得厉害。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搭在了旁边嬷嬷伸过来的、温暖厚实的手掌上。嬷嬷的手很稳,
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我深吸一口气,吸进的满是那甜腻的暖香和门外喧嚣的喜乐。
走吧。告别过去,走向那个温润如玉、许诺一生安稳的沈珩。走向那个,没有谢凛的未来。
嬷嬷搀扶着我,一步步走出温暖的内室。脚下的红毯一直铺向府门外的花轿。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盖头边缘的流苏随着脚步微微晃动,
视野里是晃动的、模糊的红色光影。府中下人们的道喜声此起彼伏,
混杂在震耳欲聋的喜乐里,形成一片模糊的噪音背景。终于走到了府门口。
料峭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穿透厚重的嫁衣,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唢呐声拔到最高,
尖锐得刺破耳膜。我知道,沈珩就在花轿旁,正含笑等着牵起我的手。就在我的一只脚,
即将踏上花轿前那铺着红毡的踏凳时——“当——!
”一声沉重、悠长、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钟鸣,毫无预兆地,
悍然撕裂了整个喜庆喧嚣的长空!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沉重,
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悲怆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锣鼓笙箫、所有的道贺喧嚣!
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满街的喜乐,戛然而止。整个世界,
仿佛被这突兀的丧钟按下了暂停键。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只有那钟声的余韵,
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嗡嗡震颤,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胆俱寒。我僵在原地,
那只悬在踏凳上方的脚,再也落不下去。一股灭顶的冰冷,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盖头下的世界一片血红,而我的心,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的冰窟。
“怎么回事?”“哪里……哪里在敲丧钟?”“天爷!这个时辰?还是……这个方向?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的议论声,如同水泡般在人群中炸开。
那方向……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个方向!
正是京都城西,勋贵府邸聚集之地,更是……谢凛将军府邸所在的方向!一个念头,
如同最毒的蛇,瞬间噬咬住我的心脏——谢凛!盖头被我猛地掀起!金线流苏刮过脸颊,
带起一阵刺痛。眼前骤然明亮,刺得我眯起了眼。漫天细雪纷飞,
长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和前来贺喜的宾客,此刻他们脸上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的表情,
像一幅荒诞的画卷。沈珩站在花轿旁,他穿着同样喜庆的新郎吉服,
那张素来温润如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惊愕、凝重,
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阴沉?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尖叫:谢凛!谢凛!“备马!” 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厉和绝望,狠狠推开身边试图阻拦的嬷嬷和喜娘。
沉重的凤冠妨碍了动作,我粗暴地一把扯下,连同那顶精心梳理的发髻一起扯散。
价值连城的珍珠金冠“哐当”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滚落开去,无人理会。
“郡主!不可啊!吉时……”“让开!” 我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猛地撞开挡在面前的人墙。视野里只剩下那条通往城西的大路。大红的嫁衣在风雪中翻飞,
如同一团燃烧着绝望的火焰,与这满街刺目的红绸格格不入。沈珩似乎想上前拉住我,
他的声音带着急促:“阿清!你冷静点!这不合礼数!
我们……”他的话语被淹没在身后骤然爆发的更大混乱和惊叫声中。我充耳不闻,
像疯了一样冲向府门口拴着的马匹。那是父王心爱的、性子最烈的乌云踏雪。
我甚至没有解缰绳,直接抓住马鞍,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上马!“驾——!
”乌云踏雪感受到我的疯狂,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瞬间冲破了府门口惊呆的人群,
朝着城西,朝着那丧钟敲响的方向,狂奔而去!风雪扑面,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嫁衣宽大的袖袍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头上的珠钗早已散落殆尽,长发在风中狂舞。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又被寒风瞬间冻成冰碴。
只有那沉重得如同敲在心上的丧钟声,一声声,在耳边回荡,每一下都像是砸在我的灵魂上。
“谢凛……谢凛……” 我伏在马背上,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一遍遍念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心底那个可怕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缠得我几乎窒息。穿过长街,拐过熟悉的街角,
那座熟悉的、威严沉肃的府邸大门出现在眼前。两盏巨大的、惨白的灯笼已然高高挂起,
在风雪中摇曳,散发出冰冷死寂的光。朱漆大门洞开,里面影影绰绰,一片缟素。“吁——!
” 我猛地勒紧缰绳,乌云踏雪嘶鸣着人立而起,几乎将我掀翻在地。
我不管不顾地滚下马背,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嫁衣沾染了污泥。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府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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