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夏天,闷热得像一块刚从蒸笼里扯出来的湿布,沉沉地裹住人,黏腻得甩不脱。
空气里浮动着垃圾场特有的复杂气味——腐烂菜叶的酸馊、塑料被烈日烤出的焦糊,
还有某种无法言喻的、属于废弃物的陈旧尘埃气息,浓烈得几乎能看见形状。我弓着背,
在垃圾山边缘那堆刚刚倾倒下来的建筑废料里翻捡。汗珠沿着额角滑下,
砸进灰扑扑的尘土里,瞬间洇出深色的小点。手指在一堆破碎的瓷砖和水泥块间摸索,
触到一点异样的柔软。我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碎石灰泥,抽出一个塑料封皮的硬壳本子。
本子边缘被某种液体浸染过,污渍干涸成暗褐色,封面印着俗气的卡通图案,
但内页的纸张却意外地还算完好。我习惯性地翻开第一页。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被水汽洇开了一点,
但依旧清晰得像刻上去的刀痕:2005年9月3日。晴。这里很大,人很多,机器很吵。
工牌上的名字很陌生。这里永远不是家。字迹微微颤抖,带着初来乍到的生涩和茫然。
我合上本子,封底同样印着那个俗气的卡通图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这垃圾场闷热的浊气一样堵在胸口。又是一个被丢弃的故事,
一个年轻生命在庞大城市机器里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开的印记。我把本子卷起来,
塞进自己那个早已磨得发白、印着“昌记回收”字样的帆布工具袋深处,
和那些生锈的钥匙、磨钝的扳手、断齿的梳子躺在了一起。我叫阿昌。
在这座名叫东莞的城市里,收集别人丢弃的旧物,二十年了。我的“仓库”,
不过是在城郊结合部租下的一溜低矮红砖瓦房,
紧挨着一条散发着生活污水特有气味的小河涌。推开门,时光的气息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沉重而浓郁。这里没有分明的界限,旧物如同藤蔓般肆意生长、攀爬、堆积。
褪色的老式缝纫机沉默地蹲在角落,
蒙着厚尘;缺了玻璃罩的煤油灯挂在梁上;一摞摞泛黄发脆的旧报纸从地面一直垒到屋顶,
生锈的自行车钢圈、断了弦的旧吉他、散了架的藤椅、褪色的搪瓷脸盆……城市的记忆碎片,
以最杂乱无章也最真实的方式,在这里凝固、沉淀。它们曾属于无数个陌生的面孔,
承载过各自的悲欢,如今只剩下沉默的形状和尘埃的气味。隔壁那栋更破旧的聚仙楼,
住满了像流水一样来了又走的外地人。其中有个叫小陈的姑娘,在一家电子厂流水线上做工。
她住顶楼,楼梯间最窄最陡的那间。好几次,我在楼下整理收回来的旧书报,
能听到她趿拉着塑料拖鞋,咚咚咚跑下那陡峭得几乎垂直的楼梯,赶去上深夜班的声音,
急促得像被什么追赶。偶尔碰面,她会匆匆点个头,
用带着浓重外乡口音的普通话喊一声“阿伯”,声音不大,像怕惊扰了谁,
又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疏离。她脸上总带着点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但眼神很亮,
像刚被雨水洗过的黑石子。那天下午,太阳毒辣得能晒裂地皮。
我正费力地把一捆旧电线拖进我那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仓库深处,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
浸透了洗得发黄的汗衫。门口的光线忽然被一个瘦小的身影挡住了。
“阿伯……”是小陈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点犹豫。我直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抹了把汗,
回头看她。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宽大T恤,下身一条廉价的牛仔裤,
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超市商标的大塑料袋,脚边还放着一个半旧的拉杆箱。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在仓库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杂物堆上逡巡,眼神有点空,
像是找不到落脚点。“要搬走了?”我问。这场景,我太熟悉了。她点点头,
嘴唇抿得紧紧的,过了几秒才说:“厂里……订单少了。我们那条线,撤了。
”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顿了顿,
视线终于从那些蒙尘的旧物上收回,落到我脸上,带着点迟疑的请求:“阿伯,
这袋东西……您能帮我处理掉吗?带不走的。”她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递了递。我接过袋子,
很沉。里面是些旧衣服、几个掉了漆的塑料杯子、几本卷了边的时尚杂志,
还有几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它们的最底下,
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印着俗气卡通图案的硬壳本子。它安静地躺在那里,
和那些即将被彻底丢弃的杂物一起。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好。
”我应了一声,把袋子放在脚边,没去看她的眼睛。我知道,
此刻任何多余的注视对她来说都可能是负担。她低声说了句“谢谢阿伯”,
拉起那个小小的拉杆箱,转身走向那条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小巷。
拉杆箱的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滚动声,“咕隆……咕隆……”,
像是这座城市在咀嚼又一颗被它榨干了汁液的果实,声音渐渐远去,
最后消失在巷口那片刺眼的白光里。没过多久,那片聚仙楼的方向传来了动静。
不是寻常的喧闹,而是沉闷的、带着摧毁力量的震动。那种声音,
对于在这片土地上盘桓了二十年的我来说,
再熟悉不过——那是推土机和挖掘机履带碾过地面的轰鸣,
是钢铁巨兽啃噬砖石筋骨发出的咆哮。我走到仓库门口。远远望去,
小陈曾经住过的那栋聚仙楼,此刻已被一道长长的、刺眼的蓝色铁皮围挡拦腰截断。
围挡上方,能看到黄色的挖掘机长臂高高扬起,又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每一次落下,
都伴随着砖墙倒塌、梁柱断裂的轰然巨响,扬起一大片遮天蔽日的灰黄色烟尘。烟尘里,
隐约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是拾荒者,
动作敏捷地在新鲜的废墟边缘翻找着任何还能换点零碎钱的东西。烟尘稍稍散去一些,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瓦砾堆。一个熟悉的身影攫住了我的视线。是小陈。她没走远?
或者,又折回来了?她蹲在离那栋正在被肢解的楼不远的地方,
就在一堆刚刚倾倒下来的、混杂着碎砖、水泥块和断裂木梁的瓦砾旁。她蹲得很低,
几乎蜷缩着,背对着我这个方向。她那件白色的T恤在灰黄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扎眼,
也格外脆弱。她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短木棍,正一下一下,
近乎徒劳地在那些碎砖烂瓦里刨着、翻着。动作有些机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尘土扬起来,扑在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推土机巨大的铲斗又一次高高扬起,
阴影几乎笼罩了她小小的身影。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空气,
也拍打着我的耳膜。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抬起头,望向那高高悬起的钢铁巨臂,
脸上沾满了灰土,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弥漫的尘土里,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她似乎想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冰冷的瓦砾堆里,手里那根木棍也掉了。
她就那么坐着,仰头看着那即将落下的铲斗,小小的身影在庞大的机器面前,
渺小得像一粒即将被碾碎的尘埃。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仓库深处,凭着记忆,在堆积如山的旧物中翻找。
那个印着超市标志的塑料袋还在,我一把将它从杂物堆里拽出来,动作粗暴地撕开。
里面的旧衣服、杯子、杂志被我胡乱地拨到一边,手指急切地探向袋底,
终于触到了那个硬壳本子粗糙的塑料封皮。我把它抽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目光扫过仓库,
落在角落一个还算干净的硬纸箱上。我冲过去,拿起纸箱,
又飞快地在旁边的一个小木柜里翻找——那里面塞满了这些年我从各处收回来的“小东西”,
大多是租客搬离时遗落或丢弃的,不值钱,但总带着点“人味儿”。
我抓起了几样东西:一个塑料封套已经发黄磨损的工牌,照片上的女孩还很青涩,
名字正是小陈;一张边角已经磨得发毛、颜色严重褪去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一家人对着镜头拘谨地笑着;还有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油渍手印的旧书,
封面上印着几个褪色的繁体字——《家常粤菜速成》。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日记、工牌、全家福和那本破旧的食谱,一一放进纸箱里。然后,
我抱起这个不沉的纸箱,转身冲出仓库,朝着那片喧嚣的、正在被摧毁的废墟跑去。
脚下的路坑洼不平,我跑得气喘吁吁,灰尘呛进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但我没停,
抱着那个纸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径直跑向那个坐在瓦砾堆里、被尘土笼罩的白色身影。
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就在头顶盘旋,钢铁巨兽喷出的灼热废气几乎能燎到皮肤。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我冲到小陈身边,把纸箱往她面前一放。
她像是被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灰土和汗水混合成的污迹,
几缕被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眼睛瞪得极大,
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仓皇的身影和身后那台高高扬起的黄色钢铁怪物。那眼神空洞而惊恐,
仿佛灵魂已被刚才那一下猛烈的撞击震得离了窍。“你丢的东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音在机器的咆哮中显得微弱又嘶哑,喉咙里全是尘土的味道,“我替你存着了!
”那台黄色的推土机,如同神话里暴戾的巨兽,带着碾压一切的沉闷轰鸣,
履带卷起碎石和尘土,巨大的钢铁铲斗闪烁着无情的寒光,朝着我们这边,更确切地说,
是朝着小陈刚才徒劳翻找的那片区域,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推进。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
几乎吞噬了头顶那片狭窄的天空。死亡的冰冷气息,混合着柴油燃烧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小陈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逼近的毁灭气息彻底惊醒。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瓦砾堆里向后爬,动作狼狈而惊恐,
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逼近的钢铁巨颚。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我放在她面前的那个硬纸箱上,
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混乱。我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臂,
用了点力气把她往后拖:“走!先离开这儿!”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反应,
任由我半拖半拽着,踉跄地后退,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
死死钉在那个孤零零留在瓦砾堆边缘的纸箱上。就在我们退出几米远的同时,
推土机巨大的铲斗带着千钧之力,“轰隆”一声巨响,狠狠地砸落!
碎石和尘土如同爆炸般冲天而起,瞬间将那个小小的纸箱完全吞没。
巨大的冲击波带着碎石和热风扑面而来,砸在脸上生疼。
小陈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尘土呛住的惊呼,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尘埃稍稍落定,
刚才她蹲坐的地方,连同那个纸箱所在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堆更高、更破碎的瓦砾。
小陈挣脱我的手,像疯了一样扑向那片新形成的废墟边缘。她跪下来,不顾碎石尖锐的棱角,
双手疯狂地在瓦砾堆里扒拉、翻找,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尘土,
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我的……我的箱子……”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被机器的轰鸣撕扯得几乎听不见。我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看着她在尘土中徒劳挣扎的背影,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沉默地走上前,弯下腰,
也在那片滚烫的、混杂着钢筋水泥碎块的瓦砾中摸索。手指被尖锐的碎石边缘划破,
渗出血珠,也顾不上了。我凭着记忆,在刚才纸箱被掩埋的大致区域,
用力地刨开那些沉重的水泥块。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方正的棱角。我心头一跳,
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个棱角,猛地往外一拽——正是那个硬纸箱的一角!它被压得有些变形,
沾满了泥灰,但奇迹般地没有被彻底摧毁。我用尽力气,把它从瓦砾的钳制中拖了出来。
小陈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沾满灰尘泪水的脸上,
那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拖出来的箱子,亮得吓人,仿佛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把变形的纸箱推到她面前,声音沙哑:“看看……东西还在不在?
”她颤抖着伸出同样沾满泥土和细小伤口的手,
几乎是抢一样打开了那个已经有些破裂的纸箱盖子。动作急切而慌乱。箱子里一片狼藉。
日记本硬硬的塑料封皮上覆盖了厚厚的灰,工牌被压得有些弯折,
那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表面也蒙了一层灰,边角似乎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
留下一点毛糙的痕迹。她一件件地拿起它们,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手指抚过工牌上自己青涩的照片,抚过全家福里父母弟妹模糊的笑容,最后,
拿起那本封面油腻、纸页发黄的《家常粤菜速成》。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薄薄的、饱经沧桑的食谱。纸页因为受潮又干透而变得粗糙发脆,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油渍和不知名的污渍在泛黄的纸张上晕开,
大部分菜谱都是繁体字印刷,
满了用蓝色或黑色圆珠笔添加的娟秀小字——“阿妈说排骨要先飞水”、“厂门口阿婆教的,
火要大”、“阿丽讲,加一滴豉油更香”……字迹密密麻麻,爬满了边边角角,
记录着主人笨拙的学习和点滴的生活经验。她的手指有些发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像是在触摸一段早已模糊的岁月。翻到最后一页,动作忽然停住了。那页的空白处,
没有菜谱笔记。只有四个字,是用那种最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写的。
字迹比起前面的笔记显得更大、更用力,墨色也更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刻上去的,
笔画甚至有些穿透了薄脆的纸张。东莞记忆。这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钉子,
狠狠钉进了她的眼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推土机还在不远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灰尘依旧在阳光下飞舞。小陈就那么跪坐在冰冷的瓦砾堆上,双手紧紧攥着那本破旧的食谱,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耸动。起初是无声的,
只有肩膀剧烈的颤抖。然后,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来,
像受伤小兽的低鸣。那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她哭得浑身发抖,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城市给予她的所有委屈、迷茫、挣扎和不甘,
都在这片亲手建立的废墟上,彻底倾泻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食谱那四个墨黑的字上,
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我站在她旁边,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看着远处推土机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巨臂。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干又痛,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机器的轰鸣,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这片正在被抹去痕迹的土地。
我的仓库里,灯光昏黄,只有头顶一只蒙尘的灯泡散发着有限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灰尘和隐约霉味混合的气息,沉重而凝滞。
小陈坐在一张我从旧家具堆里翻出来、勉强擦干净的矮凳上,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
里面是刚烧开的开水。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疲惫。
那本写有“东莞记忆”的食谱,工牌,全家福,还有那本日记,
此刻都安静地躺在她脚边那个刚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变形纸箱里。
仓库里堆叠的旧物在昏暗光线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沉默地环绕着我们。
只有外面河涌缓慢流动的微弱水声,和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模糊喧嚣,
透过墙壁的缝隙钻进来。小陈低着头,盯着搪瓷缸里晃动的水面,沉默了许久。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缸壁上那个褪色的红双喜图案。终于,她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
但眼神里那种绝望的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点别的、复杂的东西。她看向我,
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阿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
“你收这些东西……好几年了。它们……就只是堆在这里吗?”我愣了一下,
没太明白她的意思。堆在这里?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像一个个沉默的句号,
标记着一个个到此为止的人生片段。我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搓捻着裤缝上沾染的灰土,
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她放下搪瓷缸,
弯腰从纸箱里拿起那本印着俗气卡通封面的日记本,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就像这个,
”她翻开第一页,指尖划过那句“这里永远不是家”,
“还有这个……”她又拿起那本油腻的食谱,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那四个晕开的字上,
“……这些东西,它们本来是要被丢掉的,被忘掉的。现在堆在这里,
也只是……换个地方等着发霉、烂掉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至少它们还在,没有被推土机彻底碾碎。
但看着她那双红肿却异常清亮的眼睛,话又堵在了喉咙里。是啊,堆在这里,
和埋在瓦砾堆里,除了地点不同,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消亡罢了。
小陈看着我语塞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很淡、很疲惫,却又带着点奇异光彩的笑意。
她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摸索出一个屏幕边缘有几道细小裂痕的智能手机。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点按了几下,然后翻转手机,把屏幕对准我。
屏幕上是一个正在播放的视频画面。画面有些晃动,光线也略显昏暗,
背景似乎是一个拥挤嘈杂的宿舍。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占据了屏幕中心,她正对着镜头,
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有些局促但认真地介绍着什么。“看见没?阿伯,
”小陈的声音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兴奋,“这叫‘直播’。用这个手机,对着自己,
对着你想给人看的东西,说话。外面的人,天南地北的,只要点进来,就都能看到,
都能听到你说话。”我愕然地看着那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又看看小陈亮晶晶的眼睛,
再看看周围堆积如山的、沉默在昏暗光影里的旧物。
那些蒙尘的缝纫机头、褪色的老照片、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它们仿佛在这一刻,
被那手机屏幕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一瞬。“我们……”小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她指了指脚下的纸箱,又用力地划了个大圈,指向仓库里那些高耸的、沉默的旧物堆,
“……我们把这些东西的故事讲出去,好不好?讲给外面的人听。
让那些丢掉它们的人……或许……或许还能看见?”她最后那句话,
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几乎不敢深想的期盼。
仓库里昏黄的灯光似乎在她眼中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我看着她,
又看看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屏幕上有裂纹的手机,
再看看四周那些在阴影里沉默了几十年、如同被遗忘的墓碑般的旧物。一股极其陌生的感觉,
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脊椎。我下意识地捏紧了裤缝,粗糙的手指触到布料上沾染的微尘。
喉咙里干涩得发紧,我舔了舔嘴唇,终于,对着她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用力地点了下头。
“好。”仓库里的空气仿佛被小陈那个大胆的提议点燃了,
带着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慌又期待的电流。她立刻行动起来,像个充满干劲的小工程师,
在我这座巨大的“旧物迷宫”里穿梭、挑选。她拖出了几张蒙尘的藤椅,
摆在我那张用旧门板搭成的“工作台”前;翻出一块褪了色的暗红色绒布,铺在台面上,
景;甚至从一堆旧电器里扒拉出一个落满灰尘、但插电后居然还能发出微弱光线的老式台灯,
固定在台板一角,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阿伯,你坐这儿!
”她把我按在藤椅上,椅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她则拿着那个屏幕有裂痕的手机,紧张地调试着角度。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滑动,
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角度…光线…美颜?呃…好像没有这个功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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