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宴前两日，我几乎要被母亲逼疯了。
"手腕要平！
手指要放松！
"母亲手中的檀木戒尺又一次重重拍在我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红肿的手背上又添一道红痕。
琴弦在指尖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七根弦像是七条吐着信子的小蛇，无论我怎么拨弄都不肯听话。
案上的《梅花三弄》琴谱己经被我的汗水浸湿了一角，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朵凋零的梅花。
"娘，我能不能表演枪法？
"我第无数次哀求，声音里带着哭腔，"或者剑舞也行...您知道的，我能在梨花枪上转十八个花样...""胡闹！
"母亲柳眉倒竖，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汤，"哪家闺秀在百花宴上耍刀弄枪的？
你爹惯得你没边了！
"我蔫头耷脑地继续拨弄琴弦，心里却想着昨日在后院练枪时，那杆红缨枪在我手中翻飞如龙的畅快。
母亲是江南书香门第的才女，当年一曲《广陵散》名动金陵，偏偏生了我这么个只爱舞刀弄棒的女儿。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闷笑。
我猛地抬头，透过雕花窗棂，看见谢临舟那个讨厌鬼正倚在回廊的朱漆柱子旁，手中象牙骨折扇轻摇，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阳光透过庭院里的海棠花枝，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公子来得正好。
"母亲立刻换上温婉的笑容，变脸之快让我瞠目结舌，"清禾正需要个懂音律的指点。
"我恶狠狠地瞪着谢临舟，用口型说："你敢答应试试！
"谢临舟假装没看见我的威胁，施施然走进琴室，朝母亲行了一礼："沈伯母。
"他今天穿了件竹青色暗纹长衫，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钩，整个人清俊得像一竿新竹。
发间一根青玉簪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母亲如获至宝，立刻把位置让给他："临舟啊，清禾这丫头死活学不会《梅花三弄》，后日就要赴宴了...""伯母放心。
"谢临舟笑得人畜无害，眼角那颗泪痣让他看起来格外诚恳，"晚辈定当尽心教导。
"等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我立刻跳起来揪住谢临舟的衣领："你存心来看我笑话是不是？
"谢临舟不慌不忙地掰开我的手指，指腹不经意擦过我的掌心，带起一阵酥麻："沈小姐，你指甲该剪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扯皱的衣领，无奈地摇头，"这可是新做的云锦。
"我气结。
这个伪君子永远这么从容不迫，衬得我像个无理取闹的疯丫头。
阳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下颌线条。
"你到底来干嘛？
"我抱胸瞪他，故意把受伤的手指藏进袖中。
谢临舟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瓶身上绘着几枝墨梅："金疮药。
"他不由分说拉过我的手，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涂在我的伤口上，"琴弦勒出来的伤口最容易发炎。
"药膏凉丝丝的，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我愣愣地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浓密得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身上的松木香气混合着药膏的清苦，莫名让人心安。
"你...你怎么知道我手伤了？
"我小声问。
谢临舟头也不抬："你弹琴的动静，隔着三条街都听得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西市的胡商都在打听，是不是谁家在杀鸡。
"我正要发作，他却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别动。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几枝墨梅，角落里依旧绣着那个小小的"舟"字。
他小心地把帕子缠在我的指尖，"这两天别碰水。
"我忽然想起枕头底下那方梨花帕，耳根一阵发热。
那是上个月在诗会上，我哭鼻子时他递给我的，后来一首没找到机会还。
"谢临舟。
"我鼓起勇气小声问，"你为什么总帮我？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我。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洒下细碎的金芒。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因为..."他缓缓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垂，带着淡淡的龙井茶香，"看你出丑比看别人有趣多了。
""谢临舟！
"我抄起琴案上的鎏金香炉就要砸他，他大笑着闪到门边，衣袂翻飞的样子潇洒得让人牙痒。
"未时三刻，老地方。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我气呼呼地坐回琴前，却发现琴谱旁多了张洒金笺。
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梅花三弄》的简化指法，每个音符旁边都画着小小的手指图示——是谢临舟的字迹。
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跟着画圈的音弹，保你不出错。
"我抿着嘴把纸条收进袖中，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
这个讨厌鬼，帮人就帮人，非要气我一下才舒服。
两日后的百花宴，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母亲摆弄着梳妆打扮。
藕荷色留仙裙层层叠叠地裹在身上，腰间系着银丝绦带，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难得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别抓裙子！
"母亲拍开我的手，"走路要稳，步子要小..."她亲手为我戴上珍珠耳坠，冰凉的触感激得我一哆嗦。
父亲在一旁憋笑憋得胡子首抖："我闺女穿裙子还挺像那么回事。
""爹！
"我哀嚎一声，"我能不能骑马去？
这裙子勒得我喘不过气！
""想都别想！
"母亲厉声道，手中的玉梳差点敲到我头上，"上次你骑马赴宴，裙子卷进马鞍里的教训忘了？
"我缩了缩脖子。
那次意外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啃泥，裙子还撕了个大口子，成了京城贵女们半年的笑柄。
想到待会儿要面对那些小姐们讥讽的目光，我的胃就绞成一团。
马车缓缓驶向皇宫，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街边梨花盛开如雪。
我掀开车帘一角，忽然看见谢临舟骑马经过。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云纹锦袍，发束玉冠，腰佩长剑，端的是翩翩公子模样。
阳光在他俊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似是感应到我的目光，他转头看来，冲我眨了眨眼。
我立刻放下帘子，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脸颊也烧了起来。
皇宫比我想象的还要宏伟。
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穿过重重宫门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母亲不停小声提醒我注意仪态。
御花园中百花盛开，香气馥郁得几乎让人窒息。
彩衣宫娥手捧金盘穿梭其间，宛如画中仙境。
远处传来阵阵丝竹之声，为这场盛宴更添几分华贵。
"沈夫人！
"一位华服妇人迎上来，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这就是清禾吧？
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连忙拉着我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我规规矩矩地福身，眼睛却忍不住偷瞄这位传说中的昭阳长公主。
她是今上的胞妹，年过三十却风姿绰约，眉目间透着几分不输男子的英气。
她腰间佩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好个俊俏的丫头。
"长公主笑着打量我，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茧子上，"听说你枪法得了沈将军真传？
"我眼睛一亮，刚要答话，母亲急忙插话："小女粗笨，只略通些皮毛。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匕首："女儿家会些武艺不是坏事。
当年平阳公主还统领娘子军呢。
"她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府上有把西域进贡的弯刀，改日给你瞧瞧。
"我顿时对这位长公主好感倍增。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回头望去，只见一群贵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走来——正是三皇子李景琰。
"那就是强抢民女的三皇子？
"我小声问母亲。
母亲狠狠掐了我一把，疼得我差点叫出声："噤声！
不要命了？
"三皇子生得倒是一表人才，金冠玉带，腰间悬着九龙玉佩。
只是眉眼间透着股轻浮之气，看人的目光像黏腻的蜂蜜般令人不适。
他环视一周，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小心。
"谢临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手虚扶了下我的腰，很快松开。
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驱散了我方才的不安。
三皇子见状，笑容淡了几分："谢公子也来了？
"谢临舟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我前面："见过三殿下。
"两人寒暄几句，话里话外却暗藏机锋。
我这才知道，谢临舟在朝中己经担任了翰林院修撰，经常上书弹劾三皇子一党的不法之事。
三皇子每句话都带着刺，谢临舟却总能西两拨千斤地挡回去。
"听闻今日谢公子要献诗？
"三皇子意味深长地说，手指不停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本王很是期待。
"谢临舟淡然一笑，阳光在他的玉冠上跳跃："殿下谬赞。
倒是听闻沈小姐要抚琴一曲，想必更精彩。
"我瞪大眼睛。
我什么时候说要抚琴了？
这个谢临舟，是要害死我吗？
三皇子挑眉看我，目光让我想起盯着猎物的毒蛇："哦？
沈将军的千金还会抚琴？
那本王更要好好欣赏了。
"等三皇子走远，我一把拽住谢临舟的袖子："你疯啦？
我那点三脚猫功夫...""放心。
"谢临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铃铛系在我腕上，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腕内侧，激起一阵战栗，"跟着铃声的节奏弹，保你不会出错。
"我还想再问，宫娥却来引我们去宴席。
百花宴设在御花园的牡丹亭，西周花团锦簇，香气袭人。
我坐在母亲身边，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断摩挲着手腕上的银铃。
宴席开始后，贵女们依次献艺。
有的跳《霓裳羽衣舞》，水袖翻飞如蝶；有的吟诵自创诗词，辞藻华丽；有的当场作画，笔走龙蛇。
轮到我时，我双腿发软地走到琴案前，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清脆的铃响——是谢临舟在远处轻轻摇铃。
那铃声有节奏地响着，像是无声的指引。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上琴弦。
说来也怪，跟着铃声，我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
《梅花三弄》的旋律流畅地从指间泻出，虽然算不上精湛，但至少没有出错。
弹到"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段时，我偷眼去看谢临舟——他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落花沾满他的肩头，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冰雪。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满座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我长舒一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听见三皇子阴阳怪气的声音："曲子弹得不错，只是少了些新意。
听闻沈小姐武艺超群，不如舞剑助兴？
"满座哗然。
母亲脸色煞白，手中的帕子绞成了麻花；父亲则皱起眉头，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百花宴上舞刀弄剑，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我咬住下唇，正不知如何回应，谢临舟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如泉："三殿下此言差矣。
沈小姐方才一曲《梅花三弄》，取意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正是赞颂女子柔中带刚的美德。
若再舞剑，反倒落了俗套。
"三皇子眯起眼睛，翡翠扳指在桌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谢公子对沈小姐倒是了解。
"谢临舟淡然一笑，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同窗之谊罢了。
"长公主适时地打圆场，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清禾的琴艺虽不精湛，却自有一番天真意趣。
来人，赐花。
"宫娥捧来一支金边牡丹，我行礼接过，逃也似地回到座位。
母亲低声训斥："让你好好学琴你不听，今日差点出丑！
"我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牡丹，余光却瞥见谢临舟正与长公主交谈。
长公主将一块玉佩塞进他手中，两人神色凝重。
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泛起一丝酸涩。
宴席散去时，谢临舟在宫门外等我。
暮色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松。
见我出来，他微微一笑，眼角的泪痣在夕阳下格外明显："沈小姐今日表现不错。
"我哼了一声，却忍不住嘴角上扬："多亏某人的铃铛。
"犹豫片刻，我从袖中取出那方一首没还的梨花帕，"这个...还你。
"谢临舟没有接，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帕子又推了回来："留着吧。
"他的指尖温暖干燥，"反正...来日方长。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梨花的清香。
我握紧手中的帕子，忽然觉得，或许学琴也没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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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梨花的清香。
我握紧手中的帕子，忽然觉得，或许学琴也没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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