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秋，江南水乡枫桥湾。
夜幕如泼墨般压下，将这个小村庄紧紧包裹。
几声零落的犬吠在潮湿的空气中飘散，更添几分凄凉。
苏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人影拉得细长，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
“哇啊——哇啊——”一阵嘹亮而执拗的婴啼突然划破夜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生命力，穿透薄薄的窗纸，惊起了院里老槐树上栖息的寒鸦。
守在门外的苏老栓猛地一颤，枯瘦的手指夹着的旱烟袋险些掉落。
他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劳苦刻满沟壑的脸上没有喜色，只有更深沉的疲惫和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
屋里妻子赵氏那压抑了半夜的痛苦呻吟己经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这新生儿的哭声，响亮得几乎有些刺耳，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又是个讨债的……”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
他狠狠嘬了一口旱烟，那劣质的烟丝烧得嘶嘶作响，辛辣的烟雾涌入肺管，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弯下腰，咳得眼泪都快出来，却仿佛想用这剧烈的咳嗽压住心底那沉甸甸、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失望。
又是一个丫头！
这己经是第三个了！
屋里那个大的才五岁，名还没取，就叫着大丫，二的刚会摇摇晃晃地走，叫着二丫，这又来了一个张嘴要吃的！
盼了十个月，求神拜佛，指望是个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的男丁，结果……苏老栓觉得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被这响亮的哭声浇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破旧打满补丁的门帘被掀开，接生婆王婶走了出来，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和疲惫。
她那双常年劳作粗糙不堪的手还在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围裙上擦拭着，脸上表情复杂，努力挤出一丝尴尬又讨好的笑：“老栓，生了，是个……丫头。
母子平安。”
她顿了顿，像是要强调什么，急忙补充道，“声音响亮的很，身子骨看着也壮实，是个好养活的！
瞧那小胳膊小腿蹬的，多有劲儿！
跟个小牛犊似的！”
“丫头……壮实……”苏老栓像是没听见后面的宽慰话，只捕捉到前面那两个刺耳的字眼，喃喃重复着，头埋得更低了。
壮实？
丫头片子壮实有什么用？
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是“赔钱货”。
不能下地挣工分，将来还要备一份嫁妆。
壮实，不过意味着更能吃罢了！
他心心念念的儿子，能给他养老送终、延续香火的儿子，在哪里啊？
他仿佛己经看到未来更加捉襟见肘的日子，看到那本就见底的米缸以更快的速度空下去。
灶膛边，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大丫和二丫，怯生生地缩在一起，两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大丫稍微懂事些，紧紧搂着妹妹，听着父亲沉重的叹息和母亲虚弱的呻吟，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她们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屋里压抑的气氛和父亲脸上从未消失的愁苦，让她们本能地感到巨大的不安和害怕。
二丫吮吸着脏兮兮的手指，懵懂地看着摇曳的灯影，小声问姐姐：“娘……很疼吗？”
里屋，土炕上。
赵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惨白如纸，散乱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烟熏得黝黑、结着蛛网的屋顶。
听到王婶报出“是个丫头”时，她眼角无声地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混着汗水、泪水，流进干裂的嘴角，是咸涩的绝望。
她甚至没有力气转头，更没有力气去抱一抱那个还在奋力啼哭的孩子。
身体像是被掏空了，连带着心也一起空了。
一股巨大的无奈和茫然席卷了她，比生产的剧痛更让她窒息。
怎么养？
拿什么养？
米缸早己见了底，去年欠下东家的租子还没还清，秋收的粮食眼看着交了租子又能剩几斗？
大丫二丫身上的衣服都补丁摞补丁，冬天就要来了，薄被破袄如何御寒？
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喜悦，是又一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担。
她闭上眼，恨不得自己就此睡过去，再也不用面对这无尽的苦难。
王婶手脚麻利地将清理好的婴儿用一件柔软却打满补丁的旧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那布料原本是赵氏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褂子改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赵氏身边，动作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熟练，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看看娃吧，哭得多有劲，是个康健的。
比前两个生下来时看着还结实些。”
那孩子似乎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依旧抽噎着，小胸膛起伏着。
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举在耳边，仿佛在抗议这个冰冷的世界。
脸颊红扑扑的，并不像许多新生儿那样皱巴巴，眉眼间甚至透着一股虎虎的生氣，鼻梁也挺翘。
确实不像前两个姐姐出生时那般瘦弱可怜。
赵氏像是被王婶的话触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侧过头。
目光落在那个不被期待的三女儿身上。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孩子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红晕。
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注视，黑亮的眼珠茫然地动了动，竟慢慢停止了抽噎，小嘴咂摸了一下。
壮实，健康。
若是个男孩，该是多大的喜事。
族谱上会郑重写下他的名字，丈夫会高兴地喝上一盅劣质的烧酒，左邻右舍也会来说几句恭喜添丁的吉祥话。
赵氏心里一酸，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颤抖地、极其轻柔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女儿温热的脸颊。
那柔软的触感，那蓬勃的生命力，让她的心脏微微缩紧，一股母性的本能混着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苏老栓沉闷而痛苦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生活的艰辛和无奈：“……王婶，辛苦了……礼钱……先欠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声音更低，却更清晰地传了进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这丫头……实在不行……过两年，看看哪户殷实点的人家需要丫头……或者……送出去做童养媳吧……总能……有条活路……”这话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进了里屋，狠狠砸在赵氏的心上。
赵氏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了，下意识地将身边那团温热往自己怀里搂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即将到来的、残酷的命运。
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情感波动和那份深切的不安，小嘴一瘪，眉头皱起，像是又要放声大哭。
但这个被父母无奈迎接、甚至己经被考虑“送出去”的三女儿，最终并没有哭出声来。
她只是用力地蹬了一下裹着她的破布，那双据说很有劲儿的小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母亲虚弱的身体上。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到来，宣告着即便不被期待，即便前路艰难冰冷，她也要倔强地、壮实地活下去。
屋外，秋风掠过破败的篱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为这个新生命奏响的一曲悲凉序歌。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挣扎着，继续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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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个讨债的……”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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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下腰，咳得眼泪都快出来，却仿佛想用这剧烈的咳嗽压住心底那沉甸甸、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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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惨白如纸，散乱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烟熏得黝黑、结着蛛网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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