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日头拽到了天中央，柏油路被晒得泛着油光，路边杂货铺的老旧吊扇“吱呀”转着，把西瓜的甜香吹得满街都是。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身材较为瘦小的少年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了进来，帆布包角蹭着墙根的青苔，留下一道浅浅的绿痕。
杂货铺的木门被推开时，挂在门楣上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
苏临舟攥着师父给的皱巴巴的五块钱，额角还沾着点练拳时蹭的灰，仰头望着柜台后正算账的老板娘：“张婶，要一瓶‘老烧锅’，师父说要昨晚新到的那批。”
张婶放下算盘，抬眼瞅了瞅他汗津津的领口，从货架上拎下一瓶贴着手写标签的酒，“你师父又馋酒了？
昨天才让你跑一趟。”
她把酒瓶往柜台上一放，指尖敲了敲瓶身，“慢点儿拿，别跟上次似的，摔了半瓶还哭鼻子。”
苏临舟脸一红，忙把钱递过去，双手小心地捧着酒瓶：“这次不会了！
师父说今晚教我新招式，喝了酒才有力气讲拳谱。”
张婶接过钱，从铁盒里找了两枚硬币给他，又顺手塞了块水果糖：“别让你师父喝多了，耽误你练功。”
苏临舟点点头，把糖揣进兜里，抱着酒瓶往后退，出门时还不忘喊：“张婶再见！”
铜铃声又响起来，伴着他跑远的脚步声，渐渐融进了巷口的蝉鸣里。
苏临舟把酒瓶紧紧抱在怀里，贴着胳膊肘走，生怕路面的坑洼晃洒了酒。
日头偏西，巷子里的阴影拉得老长，卖豆腐的王伯推着小车往家走，木梆子“笃笃”的声响越来越远。
路过巷尾的菜园时，李奶奶正摘豇豆，见了他就笑：“临舟又给你师父买酒啦？
小心他今晚又喝多了，把拳谱讲得颠三倒西。”
苏临舟挠挠头，脚步没停，只回头喊：“知道啦李奶奶！”
拐过两道弯，就看见师父家那扇掉了漆的木门，门帘上绣的猛虎早褪成了浅黄。
他轻轻推开门，院子里的老井旁，师父正坐在竹椅上磨拳套，听见动静就抬眼：“酒买回来了？
快放桌上，我刚焖了红薯，你先吃块垫垫。”
苏临舟应着，把酒瓶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指尖还沾着瓶身的凉意，鼻尖却先嗅到了灶间飘来的红薯香。
苏临舟刚把酒瓶放稳，就被灶间的香气勾着挪了步子。
铁锅里的红薯冒着热气，外皮烤得发焦，他伸手想捏，又被烫得缩回来，惹得师父在院里笑出了声：“急什么？
等我把拳套磨好，咱爷俩一起吃。”
他吐吐舌头，转身去帮师父递磨石。
师父的手布满老茧，磨拳套时力道均匀，磨石摩擦皮革的“沙沙”声，混着灶间红薯的甜香，在小院里慢悠悠转着圈。
苏临舟瞅着师父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张婶的话，小声问：“师父，今晚喝了酒，真能把新招式讲明白吗？”
师父抬头瞪他一眼，手里的动作却没停：“臭小子，还不信你师父？”
说着从兜里摸出颗糖，正是张婶给的那味，“拿着，先堵上你的嘴。
等会儿吃了红薯，咱就去院里练，保证比上次讲得清楚。”
苏临舟接过糖，剥了纸塞进嘴里，甜意从舌尖漫开，抱着磨石的手也更稳了些——他知道，今晚的月光下，又能学到新本事了。
红薯刚端上桌，师父就拧开了酒瓶，白色的酒液“哗啦啦”倒进粗瓷碗，酒香混着红薯的甜气，把小屋填得满当当。
苏临舟捧着烫手的红薯，咬下一口，软糯的果肉烫得他首哈气，却舍不得吐——这是师父特意用柴火焖的，比镇上卖的甜上三分。
师父抿了口酒，指节敲了敲桌沿：“吃完跟我去院里，今晚教你‘云手接招’。”
苏临舟嘴里还塞着红薯，忙点头如捣蒜，嘴角沾了点薯泥也没察觉。
师父看着他的模样，嘴角藏不住笑，又给碗里添了点酒：“别急，慢点吃，练招式得有气力，别噎着。”
等两人收拾好碗筷，天己经擦黑。
院里挂着的马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师徒俩的影子。
师父扎稳马步，抬手演示起招式，袖口扬起时带起一阵风：“看好了，这招要沉肩坠肘，像摘院里的枣儿似的，借力打力……”苏临舟攥紧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师父酒碗里飘起的热气，都没分走半分注意力。
马灯的光把院子照得暖融融的，苏临舟攥着刚擦干净的拳套，站在师父对面，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师父扎着马步，左手缓缓抬起，掌心对着院角的老枣树，声音比酒气还沉：“临舟，记着，‘云手接招’不是硬扛，是顺着劲儿走，就像风刮枣叶，叶不折，风也顺。”
苏临舟跟着抬手，胳膊刚绷首，就被师父用指节敲了敲手肘：“松点，你这是扛柴火呢？”
他赶紧放松肩膀，指尖却还是有些发紧——这招师父提过三次，每次他都差着点意思。
师父看他模样，从石桌上端起酒碗抿了口，忽然往他面前迈了半步，右手轻轻推向他的胸口：“来，接我这一下。”
苏临舟下意识想往后躲，又想起师父的话，赶紧沉腰，左手慢慢蹭着师父的手腕往旁带。
指尖刚触到师父的袖口，就觉一股力顺着他的手往怀里引，他心里一慌，却听师父低声道：“稳住，顺着这股劲儿转。”
他咬着牙，跟着那股力转动腰身，竟真的把师父的手带偏了半分。
“哎，这就对了。”
师父收回手，眼里亮了点，又给酒碗添了酒，“再练十遍，练熟了，今晚就不算白喝这瓶‘老烧锅’。”
苏临舟点点头，重新扎好马步，马灯的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映得他眼里满是认真——他知道，再多练几遍，总能把这招吃透。
十遍招式练完，苏临舟的后背早被汗浸透，贴在身上发黏。
他扶着膝盖喘气，看师父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口酒倒进碗里，才敢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
“过来。”
师父朝他招招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空酒碗，“刚那遍遍最后一下，手腕还是太僵，再跟我走一遍。”
苏临舟赶紧凑过去，刚抬起手，师父的掌心就贴了上来——这次师父没用力，只轻轻带着他的手转动，“你看，转的时候要像捻着颗弹珠，既要稳，又要留着劲儿，懂吗？”
指尖跟着那股轻柔的力道走，苏临舟忽然觉出点门道，腰胯转动时也顺了不少。
等师父松开手，他试着自己走了一遍，胳膊不再发紧，转身时连脚步都轻了些。
“嗯，有点样子了。”
师父点点头，把空酒瓶收进竹篮，“天不早了，你先去灶间盛碗红薯粥，垫垫肚子。”
苏临舟应了声，刚要往灶间走，又被师父叫住：“明早记得早点来，把今天的招式再巩固巩固，可别睡过头。”
他回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知道了师父！”
灶间的余温还在，粥锅里飘着淡淡的米香，苏临舟盛了碗热粥，看着院里马灯的光映在师父磨拳套的手上，心里竟比粥还暖——他好像终于摸着点练拳的门道了。
苏临舟捧着热粥，坐在灶台边小口喝着。
米粒熬得软烂，混着红薯的甜，暖意在喉咙里滚了一圈，连带着练拳的疲惫都散了大半。
他刚把碗放下，就听见院里传来师父收拾马灯的声响，忙起身要去帮忙，却被师父摆手拦住：“不用你，碗放这儿就行，明早我来洗。”
他没再坚持，只走到门口，看着师父把马灯挂在屋檐下。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狗叫声远了些，只有院角的蟋蟀还在“唧唧”叫着。
师父转过身，看见他还站在门口，忽然道：“临舟，你这孩子性子稳，就是太急着求成——练拳跟酿酒一样，得慢慢来，急不得。”
苏临舟愣了愣，随即点点头：“我记住了，师父。”
师父“嗯”了一声，又拍了拍他的肩：“天晚了，快去休息吧，明早继续练。”
他应着，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师父房间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窗户透出来，映着师父磨拳套的影子。
苏临舟攥了攥拳，脚步也轻快了些，心里盘算着：明早一定要早点起来，把“云手接招”练得再熟些，不让师父失望。
苏临舟推开自己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把汗湿的拳套往床头一放，整个人瘫坐在冰凉的木凳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几道细长的银痕，像极了他记不清模样的、零碎的童年片段。
他抬手摸了摸颈间挂着的半块玉佩——这是师父捡到他时，他攥在手里唯一的东西。
玉佩边缘磨得光滑，可他翻来覆去看了十几年，也没看出上面刻的模糊纹路是什么意思。
师父从没提过他的父母，只说那年在镇外的破庙里，见他裹着件单薄的蓝布襁褓，哭得快没了力气，就把他抱回了家。
这些年，他看着镇上的孩子跟着父母去赶集，看着李奶奶给自家孙子缝新衣裳，心里不是没泛起过嘀咕。
父母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留下？
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
有时候练拳练到走神，师父敲他的手，他都能恍惚想起：要是父母在，会不会也像师父这样，看着他把招式练错，却还是会递上一块糖？
他把脸埋进掌心，指尖触到眼角的湿意，又赶紧蹭掉。
桌上的灯忽明忽暗，映着他单薄的影子，他攥紧那半块玉佩，心里的迷茫像院角的藤蔓，悄悄缠了上来——他到底是谁？
他的家，又在哪个方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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