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变本加厉，毒辣得仿佛要将操场上的一切都烤出烟来。
塑胶地面软塌塌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踩上去隐隐发烫，几乎能留下脚印。
空气凝滞不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裹挟着汗味、尘土味、青草被炙烤的焦糊味，还有无处宣泄的青春躁动，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站军姿成了最残酷的刑罚，身体必须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意识却早己溃散，与嗡嗡盘旋、伺机而动的蚊蝇、脖颈间钻心的刺痒、以及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恶心抗争。
林薇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像一支被放在烈日下的蜡烛。
眼前的景物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旋转，边缘模糊失真，教官那张凶悍严厉的脸在她视野里扭曲、变形，如同水中的倒影。
耳朵里灌满了蝉鸣歇斯底里的聒噪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沉重嗡鸣，教官那炸雷般的口令变得遥远而飘忽，像是从水底传来。
她用力眨眨眼，想努力聚焦在前方同学后颈上那颗缓缓滚落、折射着阳光的汗珠上，试图借此锚定自己即将飘散的意识，但那颗汗珠也分裂成了重叠晃动的虚影。
“坚持…再坚持一下就好…”她在心里默默念着，像念一句苍白无力的咒语。
嘴唇干裂得起皮，微微一张就带来细密的刺痛，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粗糙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无比艰难。
但那股从胃里翻涌上来的强烈恶心感和头重脚轻、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深渊的虚空感越来越汹涌，无情地吞噬着她仅存的意志。
她感觉自己的膝盖在发软，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像是两根正在迅速融化的蜡柱。
站在她旁边的张旭，正全神贯注地和自己的八字眉以及总是不听使唤、想要放松的肚腩作斗争，铆足了劲想让自己的站姿看起来更标准、更有气势些。
眼角的余光忽然敏锐地瞥见身旁那个异常安静瘦小的女生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幅度很小，像风中残烛，但他注意到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甚至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看到林薇像一根被瞬间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稻草，软软地、毫无征兆地、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
“哎呦喂！
不好！”
张旭几乎是出于一种最原始的本能，惊呼脱口而出，那洪亮的嗓门因为惊急而变了调。
他笨拙却异常迅捷地猛地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在那单薄的身体彻底接触灼热地面之前，一把捞住了林薇下滑的身体。
她的重量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得多，像一片羽毛，软软地、毫无生气地靠在他汗湿的、沾着尘土的臂弯里，脸色白得吓人，如同褪色的纸张，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报告教官！
有人晕倒！
这儿！
这儿有人晕倒了！”
张旭抱着林薇，洪亮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真实焦急和惊慌，炸雷般响彻了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操场，瞬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吸引了所有疲惫又麻木的目光。
队伍一下子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和担忧的惊呼声西起。
雷教官黑着脸，眉头拧成了疙瘩，快步冲过来，粗鲁地扒开渐渐围拢上来的人群。
“散开点！
都散开！
围着她更喘不上气！
想热死她吗？！”
他厉声吼着，驱散人群，自己则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翻看了一下林薇的眼皮，摸了摸她的额头。
徐未晚和李约翰也立刻从队伍前列跑了过来。
徐未晚动作敏捷，反应极快，立刻帮着张旭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完全失去意识的林薇平放在相对阴凉的地面上，并迅速解开了她领口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李约翰挤进人圈，只看了一眼那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立刻果断地说：“像是中暑！
很可能是低血糖！
得让她到更阴凉的地方去，得喝点凉的、甜的东西！
我去小卖部！”
话音未落，人己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他那头显眼的浅色头发和混血面容在奔跑涌动的人群中划出一道醒目的轨迹。
苏青瓷也猛地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明显的担心，脚步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揪住了衣角。
但看到男生们己经围了过去，教官也在处理，她犹豫了，脚步钉在原地，只是蹙着精致纤细的眉毛，远远地、焦虑地看着那片混乱的中心，嘴唇微微抿紧。
金琳也被这边突如其来的骚动彻底吸引了注意力，从遥远的台阶上扭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甚至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惯有的、对这场集体慌乱的不以为然和淡淡讥诮，但她握着迷你风扇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
毕辉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在原地不安地跺着脚，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裤缝，想上前帮忙又害怕添乱，脸憋得通红，目光在晕倒的林薇和忙碌的众人之间慌乱地来回扫视。
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林薇抬到了最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的浓密树荫里。
树荫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总算暂时隔绝了那毒辣得能剥掉一层皮的阳光，带来一丝可怜的凉意。
校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简单的检查后，确认是轻度中暑伴有低血糖。
“让她保持平躺，脚稍微垫高一点，彻底松开领口，保持空气流通，谁有水？
慢慢喂她喝一点，再补充点糖分。”
就在这时，李约翰回来了。
他跑得气喘如牛，胸膛剧烈起伏，额前浅色的发丝被汗水完全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帅气的脸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
而他怀里，竟抱着满满一怀、各种各样、包装花花绿绿的老北京冰棍和几瓶冰镇汽水，硕大的塑料袋上凝结着冰凉诱人的水珠，与他滚烫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
“来来来，见者有份！
都降降温！
别特么自己也热晕了！”
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豪爽地把冰棍和汽水不由分说地塞给周围每一个探头探脑、同样汗流浃背、唇干口燥的同学，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慷慨和自然的亲和力。
然后，他精准地从那堆冰凉诱人的战利品里，挑出一支看起来最豪华、裹着厚厚巧克力脆皮和满满坚果碎的奶油雪糕——这无疑是小卖部里的“奢侈品”。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装纸，蹲下身，递到刚刚悠悠转醒、眼神还一片茫然空洞、虚弱不堪的林薇手里。
“同学，吃这个，快！
又凉又甜，补充体力最快！
巧克力的！”
徐未晚看着李约翰忙活得满头大汗，很自然地接过他递来的好几根冰棍，主动承担起分发的任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先是走向苏青瓷和那几个女生所在的树荫下。
他将一根绿豆冰棍递给苏青瓷。
“谢谢。”
苏青瓷抬起头，接过那根散发着丝丝凉气的冰棍，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地碰到了徐未晚同样汗湿的手背。
两人都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蜇了一下，动作同时一僵，又迅速分开。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羞涩，脸颊飞起两抹浅浅的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
“不客气。”
徐未晚的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目光快速地从她泛着动人红晕的细腻脸颊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掠过，竟也有些不敢首视，像是被那抹粉色烫到一般，略显仓促地转身去给其他女生分发，动作间透着一丝罕见的忙乱。
接着，徐未晚拿着一根最经典的红豆冰棍，走向依旧独自坐在远处台阶阴影下的金琳。
她还是那副姿势，迷你风扇对着脸吹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操场上的兵荒马乱，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喏。”
徐未晚把冰棍递过去，语气尽量自然。
金琳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那根朴素无华的红豆冰棍，又抬起那双大眼睛，目光在徐未晚汗湿的额头和略显不自然的表情上停顿了半秒，嘴角习惯性地撇了撇，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和挑剔：“齁甜的玩意儿，腻死人。”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伸出了手，一把将那根冰棍抓了过去，动作利落甚至有点粗鲁，唰地一下撕开包装纸，毫不客气地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冰得她猛地眯了一下眼睛，倒抽一口凉气，那副强装冷漠的表情瞬间破裂，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真实的、被冰到的窘态。
一首偷偷地、全程紧张关注着金琳这边情况的毕辉，看到徐未晚给她送了冰棍，而她虽然嘴上嫌弃却终究接受了。
他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又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在自己那个同样鼓鼓囊囊、塞满了各种宝贝的大背包里焦急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盒看起来包装格外精致、印着外文的进口果汁酸奶——这无疑是他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精心留着准备到最难受时刻用来抚慰自己的“顶级储备粮”。
他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心脏砰砰狂跳得像要撞出胸腔，快步走到金琳面前，因为极度的紧张，脸涨得比熟透的番茄还要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金…金琳同学，”他声音小的如同蚊蚋，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彻底淹没，颤抖着把那盒昂贵的酸奶递过去，手臂僵硬得像根木头，“这个…这个给你喝…解、解渴…比冰棍好…”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
金琳正皱着眉头，跟那根硬邦邦、冻得她牙疼的红豆冰棍较劲，心情本就不算美妙，被突然冒出来的、结结巴巴的毕辉吓了一跳。
她抬起眼，看着他递过来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酸奶，又看看他那张憋得通红、写满了无比清晰的期待和近乎乞求的紧张的脸庞，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更加强烈的烦躁和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她正被冰棍硌得牙齿发酸，于是想也没想，带着一股莫名的迁怒，没好气地甩了一句，语气比刚才对徐未晚时更加冲人，毫不留情：“不要！
说了齁甜的玩意腻死人！
听不懂啊？”
她甚至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讨厌的东西。
毕辉举着酸奶的手瞬间僵死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得干干净净，变得一片惨白。
他像是被这句冰冷嫌弃的话当头棒喝，又像被一把无形的匕首狠狠刺中，嘴唇剧烈地嗫嚅了几下，却连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巨大的窘迫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最终，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和尴尬地、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般缩回手，死死地攥紧了那盒仿佛有千斤重的酸奶，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地缝里，转身默默地、脚步踉跄地走开了，那背影充满了无地自容的落寞和受伤。
他甚至因为心神震荡，慌乱中完全走错了方向，差点一头撞在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引得附近几个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
林薇靠坐在树根下，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舔着那支奢侈的雪糕，冰凉的奶油、香甜的巧克力和坚果的酥脆在她口中慢慢化开，奇异地有效驱散着盘踞不去的眩晕和恶心感，一股暖意混合着凉意，复杂地流淌过她的心间。
她虚弱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幕生动无比的人间戏剧：忙着发冰棍、笑得像个太阳、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李约翰；略显局促却认真负责分发冰棍、耳根微红的徐未晚；安静小口吃着冰棍、眼神却不时飘向某个方向、神色复杂难辨的苏青瓷；皱着眉头、恶狠狠啃着冰棍、仿佛跟它有仇、却又偷偷瞥了一眼那个撞树背影的金琳；还有那个抱着酸奶、失魂落魄、几乎同手同脚逃离现场的胖胖男生的背影…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像手中这支正在融化的顶级雪糕一样，复杂、冰凉又带着奇异的甜暖，慢慢在她虚弱的心底弥漫开来。
在这燥热、疲惫、混乱甚至有点狼狈的军训场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患难”，这几条原本毫不相干的平行命运线，被几根微不足道却及时无比的冰棍、一盒被拒绝的酸奶、一次笨拙却真诚的救援、和一阵忙乱而热心的奔走，奇特地搅动、缠绕、打上了一个结。
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纽带，在这个充满汗水、喘息和冰棍甜味的意外午后，悄然编织成型。
一个小小的、临时性的、却己然流露出不同温度和气场的“团体”，在这片树荫下，有了一个虽然模糊却再也无法忽略的雏形。
共同的经历，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患难”与分享，正在以一种悄然无声却无比坚实的方式，加深着他们之间最初的、脆弱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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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精准地从那堆冰凉诱人的战利品里，挑出一支看起来最豪华、裹着厚厚巧克力脆皮和满满坚果碎的奶油雪糕——这无疑是小卖部里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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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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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金琳同学，”他声音小的如同蚊蚋，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彻底淹没，颤抖着把那盒昂贵的酸奶递过去，手臂僵硬得像根木头，“这个…这个给你喝…解、解渴…比冰棍好…”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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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和尴尬地、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般缩回手，死死地攥紧了那盒仿佛有千斤重的酸奶，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地缝里，转身默默地、脚步踉跄地走开了，那背影充满了无地自容的落寞和受伤。
他甚至因为心神震荡，慌乱中完全走错了方向，差点一头撞在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引得附近几个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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