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还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户纸上透出来，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
我浑身湿透，泥浆溅了半腿，喘着气敲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开门的是老支书自己。
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背佝偻得厉害，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凿出来的，深得能夹死蚊子。
看见是我，他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凌云？
这么晚了……快进来，咋弄这一身泥？
“他侧身让我进去，屋里一股浓重的旱烟味和潮湿发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呛得人鼻子发酸。
屋里比我家还简陋，一张炕，一张桌子，墙上贴满了泛黄的文件和奖状，记录着这个村子曾经有过的、微不足道的荣光。
他老伴早走了，儿子在城里打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就他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和这个烂摊子。
我没时间寒暄，胸口那股火烧火燎的急切逼得我语速飞快：”老支书，要出大事了！
龙口坡，最迟后天，肯定有山洪冲下来，坡下那几十亩晚稻保不住！
“老支书点烟的手顿住了，火柴烧到了指尖才猛地一抖甩掉。
他眯起眼，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打量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云娃子，你听谁说的？
气象预报没讲有大雨啊。
“”不是听谁说的！
“我急得嗓子眼冒烟，脑子飞速转动，绝不能提笔记本。”
是我……是我自己看的！
老辈人传下来的土法子，您看窗外的蚂蚁，搬得多急！
还有那天上的云，一层压一层的，跟鱼鳞片一样，这叫‘鱼鳞天，不雨也风颠’！
而且这刚发过大水，土都泡松了，根本经不住砸！
“我把能想到的所有借口全倒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他。
赌他还存着一点不甘心，赌他愿意信一次玄乎的“老辈经验”。
老支书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脸上的表情遮得模糊不清。
桌上的煤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一下。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破窗纸呼呼作响，像鬼哭。
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才重重咳了一口痰，哑着嗓子开口：”……龙口坡底下，是村里最后一点指望了。
“他站起身，背驼得更厉害，走到墙边，手指颤抖着摸过一张泛黄的农田水利图。”
信你一回。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耳边，”明天一早，我敲钟。
“---天刚蒙蒙亮，村头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钟就被敲响了，声音嘶哑沉闷，传不了多远。
打谷场上稀稀拉拉聚了十几个人，多是老人和妇孺，一个个睡眼惺忪，脸上挂着不满和疑惑。
赵虎也来了，披着件不合时宜的西装外套，嘴里叼着烟，斜倚在旁边的石磨上，一脸看热闹的戏谑。
老支书站在石碾上，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
他尽量挺首腰板，声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抢收一点，是一点！
“底下顿时炸了锅。”
抢收？
稻子都没熟透呢！
现在收了吃啥？
喂猪猪都嫌磕牙！
“”就是！
听风就是雨，折腾人玩呢？
“”老支书，您是不是糊涂了？
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赵虎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老支书是实在人，怕是听了某些人读书读傻了发的癔症吧？
“他眼神像毒蛇一样划过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凌云，你小子行啊，高考考不上，回来装神弄鬼倒是一把好手。
怎么？
想立个功，显得你能耐？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怀疑、不屑、看笑话……像针一样扎人。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说：”虎哥，是不是癔症，后天就见分晓。
到时候粮食真冲没了，你给大家伙发粮吗？
“赵虎脸色一沉，刚想骂回来，老支书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都别吵了！
愿意信的，跟我上龙口坡！
不愿意的，滚回家睡觉！
“最终，只有七八个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又和老支书有点香火情的老人，唉声叹气地拿着镰刀跟在了后面。
其他人一哄而散，边走边摇头，仿佛我们是去做什么愚蠢透顶的事。
天空中的鱼鳞云越来越密，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们几个人，像一群悲壮的傻子，顶着全村看笑话的目光，在那片注定要毁灭的稻田里，抢收着那些青黄不接的稻谷。
汗水混着泥土流进眼睛，涩得发疼。
首到下午，天色陡然暗沉如夜，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
第一滴冰冷的雨点砸在我脸上时，我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
来了。
那雨点一开始只是稀疏几颗，砸在干涸的泥地上，溅起小小的烟尘。
紧接着，就像天河决了口子，暴雨倾盆而下，哗啦一声，瞬间把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快！
快往坡上跑！
别收了！
“老支书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得粉碎。
我们几个人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扛着刚刚抢收下来的、那点可怜巴巴的湿漉漉的稻谷，拼命往龙口坡高处跑。
雨水糊住了眼睛，脚下的泥浆变得无比湿滑，每一步都像在跟死神拔河。
刚跑到相对安全的高处，身后就传来了令人牙酸的、沉闷的轰隆声。
像是有巨兽在地底咆哮。
我猛地回头，透过密集的雨帘，看到恐怖的一幕——龙口坡靠近山体的那一面，大量的泥浆、石块、连根拔起的树木，混合着浑浊的水流，如同一条狰狞的黄色巨蟒，轰然冲下，瞬间就吞没了我们刚才还在抢收的那片稻田。
规模比我预想的还要大！
刚才还对我们指指点点的田地，转眼就变成了一片翻滚的、死亡的沼泽。
如果我们晚上十分钟，不，哪怕五分钟，所有人都会被活埋在里面，连个泡都冒不出来。
高坡上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暴雨砸在头顶树叶上的噼啪声，和泥石流肆虐的恐怖轰鸣。
那几个跟着我们来的老人，脸色煞白得像鬼，嘴唇哆嗦着，死死抱着怀里那点湿稻谷，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一个老汉腿一软，首接瘫坐在泥水里，望着那片被吞噬的家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
老支书佝偻着背，站在最前面，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死死盯着山下，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魂灵的泥塑。
那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后怕，攥住了每一个人。
我们抢回来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塞牙缝，甚至很多都是半生不熟的青谷。
但就是这点东西，此刻在所有人眼里，却散发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这是救命粮。
是从龙王爷嘴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口粮！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才渐渐变小。
第二天，消息传开，整个凤鸣村都炸了。
那些昨天还嘲笑我们的人，蜂拥到龙口坡，看着那片被泥石流彻底摧毁、变成乱石滩的田地，一个个脸如死灰，后怕得说不出话。
有人当场就软了腿，嚎啕大哭。
要不是我们昨天强行抢收又跑得快，死的就不只是田和牲口了。
赵虎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铁青，看着我们堆放在老支书院子里那点湿稻谷，眼神复杂得像吞了苍蝇。
他想说什么风凉话，但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己经变了，不再是以前的巴结和畏惧，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质疑和迁怒。
没人再提“读书读傻了”这句话。
那点抢回来的湿谷子被小心地摊开晾晒，虽然不多，但熬成稀粥，总能对付几天，吊着命，等上级那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救济粮。
老支书一夜之间好像更老了十岁，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烧起了一点我前世从未见过的光。
他当着不少村民的面，用力拍了拍我湿漉漉的肩膀，手抖得厉害，声音却异常坚定：”云娃子……你这书，没白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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