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塌方夜没有月亮一半夜两点，风像野狗一样顺着山坳往井口灌，带着煤渣的腥潮。
陈默把最后一车矸石推上坡，手套磨出了窟窿，冷风顺着破口往骨头缝里钻。
井架上的灯泡被吹得首晃，昏黄的光一会儿贴在他脸上，一会儿又闪开，像吊着半颗摇摇欲坠的月亮。
老段在后面招呼：“小陈，歇口气，抽根烟再下去！”
“不了，早点干完好回家。”
陈默冲他摆摆手，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他话音没落，脚底下忽然一抖，不是错觉，是整个地面在抖。
紧接着，一声闷雷从地心滚上来——轰！
“瓦斯！”
有人尖着嗓子喊。
火舌“噗”地窜出井口，像一条忽然昂头的红龙，照得黑夜发红。
陈默回头，看见老段半个身子被钢梁压住，安全帽滚在一边，灯还亮着，像颗孤零零的星。
“老段！”
“别管我，跑！”
老段嗓子嘶哑，嘴角己经见血。
陈默没跑。
他扑过去，用肩膀去顶钢梁，钢梁纹丝不动；他又抄起撬棍别在梁下，牙咬得咯吱响，一撬——指甲掀翻了两片，血立刻糊了一手。
“再使劲！”
老段喘得像破风箱。
第二下，钢梁松了。
陈默抓住老段衣领往外拖，刚拖出两步，背后“轰”的一声巨响，热浪像墙一样拍过来，把他整个人掀翻。
他最后看见的是老段被火吞没的脸，以及自己手心里攥着的一截断绳——原本该拴在安全阀上的。
二再醒来，他躺在矿务局医院的走廊。
头顶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像一群苍蝇钉在天花板上。
空气里混着消毒水、血腥、汗臭，还有一股子方便面的调料味。
护士把文件夹往他怀里一塞，声音平板：“家属签字，截肢还是保腿？”
陈默愣了片刻，嗓子里满是煤灰的苦涩：“我不是家属。”
护士皱皱眉，把文件夹抽回去，翻过一页，语气更冷：“那就签字确认死亡。”
一份“重大责任事故调查表”递到他面前。
白纸黑字，写着——“陈默，当班技术员，操作失误致瓦斯爆炸。”
那行字像钉子，一根一根往眼睛里钉。
陈默的指尖在表格边缘蹭了一下，纸屑刮得指腹发疼。
他刚想说话，旁边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西装皱得像揉过的草纸，领口蹭着一圈油亮，腋下夹着桶方便面，红烧牛肉味冲得人脑仁疼。
“小陈，签了吧。”
男人蹲下来，把方便面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他掏出一支钢笔，拔了笔帽往陈默手里塞，“早点签，早点完事。”
陈默没接，盯着男人袖口的一块油渍：“你是谁？”
“矿上的法律顾问，姓李。”
男人呲牙一笑，牙缝里嵌着一点韭菜叶，“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死者家属安抚费到位，医院这边也打点通，就等你落笔。”
“死者？”
陈默喉咙发紧，“谁死了？”
李律师愣了下，随即叹了口气，像对不懂事的孩子解释：“老段啊。
掘进队的老段。
火起来的时候，钢梁砸下来，人没来得及跑。”
他顿了顿，又补一刀：“当场就没的，没遭罪。”
没遭罪？
陈默眼前浮现老段笑起来露出的白牙：“小陈，等这次干完，哥请你喝散篓子！”
酒还没喝，人先没了。
李律师见他不吭声，把钢笔往前又递了递：“小陈，签了吧。
不签，你妈的透析明天就断。”
三透析？
陈默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拿棍子搅了浆糊。
他想起母亲瘦得脱了形的脸，每周三次透析，一次三百六，雷打不动。
矿上原本说给报销，现在成了谈判桌上的一张牌。
“我妈……”他声音发颤，“我妈怎么了？”
李律师叹了口气：“医药费拖了半个月，医院下了最后通牒。
你这一签，赔偿金立马到位，先救急。”
陈默低头看表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角——粗糙、薄脆，像极了他现在的人生。
事故原因一栏写得明明白白：当班技术员陈默，违规操作，未按规程检测瓦斯浓度，导致爆炸。
违规？
他记得自己明明测了三次，数据都在临界值以下。
可仪器是老段拿的，老段说：“没事，这玩意儿年久失修，偶尔抽风。”
现在老段死了，死无对证。
“我不签。”
陈默忽然抬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我没违规。”
李律师脸上的笑僵了一秒，随即又堆起来，像被熨斗烫过的褶子：“小陈，别意气用事。
你不签，家属那边闹起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你妈的病……我妈的病我自己想办法。”
陈默打断他，撑着墙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纱布上渗出的血更多了，像一朵慢慢绽开的红花。
李律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了下来：“陈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矿上能给你妈垫医药费，也能停了她的透析。
你掂量掂量。”
陈默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钻心。
他想起母亲每次透析后苍白的脸，想起她半夜疼得睡不着，却咬着毛巾不吭声。
他想起老段媳妇抱着孩子来矿上闹事，孩子才三岁，穿着开裆裤，鼻涕糊了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签。”
他忽然松开拳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有个条件。”
李律师挑眉：“说。”
“事故原因得重新调查。”
陈默盯着李律师的眼睛，“老段不能白死。”
李律师笑了，像听见天大的笑话：“重新调查？
小陈，你以为这是拍电视剧？
矿上花了大价钱平事，你一句重新调查就推翻？”
他摇摇头，把钢笔塞进陈默手里，“签吧，签了才有以后。”
陈默握着笔，手指冰凉。
笔尖在纸上颤抖，像风中摇曳的芦苇。
他想起老段临死前拽着他袖口，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他知道了，老段想说的是：“别扛。”
“我不签。”
他忽然把笔扔在地上，墨水溅开，像一滩黑色的血。
“我要见老段媳妇。”
李律师脸色彻底沉下来：“陈默，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是谁？
一个破技术员，矿上想捏死你，跟捏死蚂蚁一样！”
西十分钟后，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踩地的声音，“哒哒哒”，像锤子敲鼓面。
陈默抬头，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女人朝他走来。
女人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怀里抱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孩子吮着手指，眼神懵懂。
“段嫂……”陈默嗓子发干。
女人没说话，走到他面前，忽然扬手，“啪”地一记耳光。
陈默脸偏到一边，火辣辣地疼。
“你为什么没救他？”
女人声音嘶哑，像砂纸磨玻璃，“你明明能救他！”
陈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解释，想说老段是被钢梁砸中，想说火来得太快，想说……可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女人蹲下来，抱住孩子，眼泪砸在孩子脸上。
孩子吓得“哇”地哭起来。
哭声在走廊里回荡，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陈默的心。
“嫂子，”陈默艰难地开口，“老段的事……我会查清楚。”
女人抬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查？
人都没了，查有什么用？
矿上说给我钱，让我闭嘴。
可我要钱干什么？
我要孩子他爸！”
她忽然扑过来，抓住陈默的衣领，指甲掐进他肉里：“你签字！
你签了字，我就当你认了！
你认了，孩子将来问起，我就说，是他爸命不好，遇上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技术员！”
陈默僵在原地，像被雷劈中。
孩子的小手抓住他的袖子，无知无觉地拉扯。
他看见孩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红绳——老段编的，说能辟邪。
“我签。”
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有个条件。”
女人松开手，泪眼朦胧：“什么条件？”
“事故原因，必须写清楚——老段不是违规操作，是设备故障。”
陈默盯着女人的眼睛，“你得答应我，将来告诉孩子，他爸没犯错。”
女人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像将坠未坠的露珠。
良久，她点了点头。
陈默弯腰捡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颤抖，终于落下。
最后一笔写完，他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长椅上。
李律师拍了拍他的肩，笑得意味深长：“早这样多好。”
女人抱着孩子转身离去，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孩子趴在母亲肩头，朝陈默伸出小手，含糊地喊了声：“叔……”陈默望着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觉得，自己签的不是字，是把灵魂按进了那张薄薄的纸里。
日光灯还在嗡嗡响，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他低头看自己缠着纱布的腿，血又渗出来了，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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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要钱干什么？
我要孩子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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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了，孩子将来问起，我就说，是他爸命不好，遇上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技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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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孩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红绳——老段编的，说能辟邪。
“我签。”
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有个条件。”
女人松开手，泪眼朦胧：“什么条件？”
“事故原因，必须写清楚——老段不是违规操作，是设备故障。”
陈默盯着女人的眼睛，“你得答应我，将来告诉孩子，他爸没犯错。”
女人愣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像将坠未坠的露珠。
良久，她点了点头。
陈默弯腰捡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颤抖，终于落下。
最后一笔写完，他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长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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