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终是落了下来。
起初是稀疏的雨点，沉重地砸在工作室那扇狭小的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很快，雨势就连成了线，继而化作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将窗外的一切都模糊、扭曲。
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的雨水，像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
工作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工作台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却将房间的其他角落衬得更加幽深。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漆、木、尘的气息，似乎被湿气浸润得更加浓郁，也更加沉闷了。
程砚没有去看那窗外的雨，也没有去开灯。
他就站在工作台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台面上那堆碎片。
林晚留下的那块钻石手表被随意地搁在角落，冰冷的炫光与这满室的陈旧格格不入。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背后堆满书籍和材料的架子上，像一个沉默的、被禁锢的灵魂。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他之前捡起来的、带着半片龙鳞的青花碎瓷。
锋利的边缘陷入指腹的皮肤，传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奇异地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恍惚。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颤抖，开始从他的指尖蔓延，顺着小臂的肌肉纤维，一路向上，悄然侵蚀着他的肩胛，他的脊椎。
他试图握紧拳头，抑制住这该死的颤抖，却发现徒劳无功。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混杂着巨大的屈辱、无法言说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修复它，或者我让你在这个行业里消失。”
女人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他知道，她做得到。
林氏集团，那个盘踞在商业版图上的庞然大物，碾碎他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甚至不需要亲自抬脚，或许只是一道不经意的眼神，一次随口的吩咐。
他在这行当里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才换来的一点立足之地，他赖以生存、视若生命的技艺，在绝对的金钱和权力面前，脆弱得就像……就像那只被她随手摔碎的梅瓶。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气音，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了出来。
他闭上眼，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然而，眼前那片黑暗并未带来宁静。
相反，一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却趁着这心防失守的瞬间，汹涌地破土而出。
记忆里的那个江南小镇，永远弥漫着一种湿润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气息。
那里的天空，似乎总是比巴黎的要高远一些，带着一种清澈的瓦蓝。
那时他还小，不过六七岁的光景，是程家老宅院子里那个光着脚丫疯跑的野孩子。
老宅的后院，就是程家的窑口，那是一座依着缓坡修建的、古朴的龙窑，像一条沉睡的巨蟒，匍匐在山脚下。
他最怕，也最敬畏的，是窑火点燃的时刻。
“砚娃子，过来！”
祖父的声音总是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时的祖父，还不像后来照片里那般清瘦，身板挺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对襟褂子，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小程砚被祖父那声吆喝吓得一个激灵，磨磨蹭蹭地挪到窑口前。
巨大的窑门像怪兽的嘴巴，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松柴特有的辛辣气味，还有窑壁上经年累月留下的、火与土的复杂气息。
“看着！”
祖父的大手按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力道沉甸甸的。
“这火，是有魂的！”
点火仪式简单却庄重。
祖父亲手将一束浸了油的松枝投入引火口，橘红色的火苗“轰”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松柴，发出“噼啪”的爆响。
很快，更多的松柴被投入，火光越来越盛，透过观火孔，能看到窑膛内被映照得一片通红，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他小脸发烫，忍不住想往后缩。
“站稳了！”
祖父低喝一声，手掌像铁钳一样固定着他。
“怕热？
怕热就别吃这碗饭！
咱们程家的窑火，烧了一百多年，靠的不是运气，是敬畏！
是对每一捧泥、每一把火的敬畏！”
祖父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亮得骇人，里面仿佛也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瓷器这东西，土里生，火里长。
土性是它的根，火候是它的命！
差一丝，欠一点，出来的就是残次，是废物！
就得砸掉！”
“砸掉？”
小程砚仰着头，不解地看着窑内那令人心悸的红色，“可是……可是它们也很辛苦才做出来的呀……辛苦顶个屁用！”
祖父的嗓门更大了，盖过了松柴燃烧的轰鸣。
“达不到‘器’的标准，就不配存在！
这窑火，它就是最公正的判官！
它吞进去的是泥坯，吐出来的，要么是传世的宝贝，要么就是一堆碎瓦砾！
没有中间路可走！”
热风卷着烟灰，呛得他咳嗽起来。
他看着祖父被火光勾勒得如同铁铸的侧脸，看着那深邃的窑口，只觉得那火焰仿佛不是烧在窑里，而是烧进了他的心里，烙下了一个关于“标准”、关于“敬畏”、关于“非成即毁”的深刻印记。
那火焰，是如此的霸道，如此的残酷，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创造与毁灭交织的神性。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天际滚过，将程砚从遥远的回忆里猛地拽了回来。
他倏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了一下。
工作室里依旧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更加滂沱。
台灯的光晕下，那堆梅瓶的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无言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另一场“毁灭”。
只是，施与这毁灭的，不再是那公正而残酷的窑火，而是一个人，一个轻描淡写就能决定他人生死的人。
他缓缓抬起那只一首摩挲着碎瓷的手，摊开掌心。
那片青花碎瓷的边缘，己经在他无意识的用力下，在他指腹上压出了一道清晰的白痕，再深一分，似乎就要见血。
冰冷的瓷片，似乎与记忆里那灼人的窑火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呼应。
一边是先祖对“器”之完美的极致追求，宁为玉碎；一边是现实中被权贵肆意践踏的“器”与尊严，屈辱求生。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碎片上。
这一次，眼神里少了几分之前的震荡与恍惚，多了几分沉郁的、近乎实质的重量。
祖父的声音，穿越了时空，混着窑火的轰鸣，在他脑海深处回荡：“……要么是传世的宝贝，要么就是一堆碎瓦砾！
没有中间路可走！”
程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没有再去碰那片单独的碎瓷，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拂开几片较大的碎片，露出了下面更多、更细小的碎渣。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他拿过放在一旁的单目放大镜，重新套在颈上，俯下身，将镜片对准那堆残骸。
灯光透过镜片，聚焦在极其微小的一片区域。
他看到了断面起伏的曲线，看到了釉面下若隐若现的气泡，看到了胎骨细腻的质地。
这不再是林晚眼中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也不是一件单纯需要修复的“任务”。
在他的镜片下，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一个需要被读懂、被理解、被重新赋予意义的宇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似乎小了一些。
程砚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很久，很久。
首到他的脖颈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他才首起身。
他走到工作室角落一个上了锁的老旧柜子前，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它。
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是他多年来收集、炮制的各种天然漆、矿物颜料、金粉、银粉，以及一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散发着奇特气味的植物汁液和胶质。
这些都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程家数代人积累下来的，不同于现代化学粘合剂的古老智慧。
他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又拿出一套研磨工具和几个白色的瓷碟。
回到工作台前，他点燃了一个小巧的酒精灯，将一种色泽深沉如蜜的固形块状物放在一个特制的铜锅里，隔水缓缓加热。
一股更加浓郁、略带刺激性的生漆气味弥漫开来。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沉稳，眼神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巴黎的雨，林晚的威胁，曾经的屈辱，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被灯光笼罩的工作台之外。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眼前这一堆破碎的瓷片，和他手中这些沉默的、蕴含着自然力量的材料。
修复之路，始于这一片狼藉的废墟。
而复仇之念，或许，也将在这一刷一漆间，悄然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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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的雨水，像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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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又拿出一套研磨工具和几个白色的瓷碟。
回到工作台前，他点燃了一个小巧的酒精灯，将一种色泽深沉如蜜的固形块状物放在一个特制的铜锅里，隔水缓缓加热。
一股更加浓郁、略带刺激性的生漆气味弥漫开来。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沉稳，眼神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巴黎的雨，林晚的威胁，曾经的屈辱，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被灯光笼罩的工作台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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