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日头,毒得能剥掉人一层皮。塑胶跑道被晒得微微发软,
蒸腾起一股混杂着橡胶和尘土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裹挟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年轻身体特有的汗气,无孔不入地侵袭着褚明翰的感官。
他僵硬地站在一群穿着统一而怪异他们称之为“迷彩服”的年轻人中间,
只觉得头重脚轻,魂魄都像是要被这酷烈天光晒得离体而去。
“……挺胸、收腹、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平视前方!两肩后张!身体微向前倾!
”教官中气十足、带着口音的吼声像铜锣一样在他耳膜边震荡,每一个字都认识,
连成句子却显得陌生而刺耳。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鬓角、脊梁、腿根滑落,所过之处,
一片黏腻。脚下这双硬底胶鞋他们称之为“运动鞋”硌得他脚心生疼,
远不如他惯穿的云头履来得舒适。荒谬。这一切都荒谬绝伦。他,琅琊褚氏嫡枝的明翰公子,
十八年来习的是君子六艺,行的是端方礼仪,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置身于这等……毫无遮拦、秩序粗野之地,像个木偶般被呼来喝去,
只为学习如何“站立”?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记忆,是家中后园那方他独爱的荷塘,
月色如水,他正于塘边亭中抚琴,弦音淙淙,忽觉心口一阵莫名悸痛,再睁眼,
便是这片炼狱般的喧嚣与灼热。以及,
脑海中凭空多出的、属于另一个“褚明翰”的十八年记忆碎片。父母离异,父亲酗酒亡故,
母亲改嫁远方对他不闻不问,
靠着微薄的救济金和助学贷款才得以踏入这所大学……一个与他前世云泥之别,
却又同名同姓、甚至容貌都有七八分相似的、孤苦伶仃的少年。
巨大的落差与信息洪流的冲击,让他这几日一直浑浑噩噩,此刻在这烈日暴晒之下,
最后一丝强撑的清明也即将告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嗡鸣声盖过了教官的口令。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周遭迷彩服的颜色混杂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绿。完了。
世家公子的体面,今日要彻底葬送于此了……就在他膝盖一软,即将瘫倒在地的瞬间,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侧面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半拖半抱地将他从队列里架了出来。“报告教官!褚明翰同学好像中暑了!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道清泉,暂时驱散了些许混沌。
他被搀扶到不远处的树荫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清凉感从后背隐隐传来,虽然微弱,
却足以让他喘过一口气。他勉强抬起眼,看向救他于“水火”之人。逆着光,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白得晃眼的牙,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灼伤人眼。然后才看清那张脸,
眉眼开阔,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是种毫无阴霾的、极具生命力的英俊。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同样穿着那身难看的迷彩服,
穿在他身上却莫名显得挺拔精神。“喏,快喝点水缓缓。
”那人拧开一瓶透明的、印着陌生字符的“水”记忆中这叫“矿泉水”,塞到他手里,
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我叫夏怿天,是你室友,昨天你来报到的时候我出去买东西了,
没碰上面。”褚明翰握着微凉的瓶身,指尖蜷缩了一下。前世,便是至亲好友,
递送汤饮也需合乎礼仪,何曾有过这般……直接的动作?他沉默片刻,
才依着脑中模糊的记忆,低声道:“多谢。”声音因脱水而有些沙哑。
他尝试学着记忆中他人喝水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口。无色无味,
带着一丝奇怪的、类似于……气体的感觉?谈不上甘美,但确实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不客气,室友嘛,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夏怿天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就势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一双长腿随意地支着,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褚明翰脸上,
带着纯粹的好奇与欣赏,“我说褚明翰,你这名字挺好听,人长得也……啧啧,
刚才你往那儿一站,脸白得跟玉似的,我都怕你被风吹跑了,果然没撑住吧?
”这话语直白得让褚明翰有些无措。他微微蹙眉,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炽热的目光。
貌比潘安之类的赞誉,前世他听得多了,却从未有人说得如此……不含蓄。
“只是……有些不适应。”他斟酌着用词。“正常正常!这鬼天气,铁打的也扛不住!
”夏怿天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听口音不太像本地的。”“我……”褚明翰卡住了。原主的记忆杂乱无章,
他一时竟提取不出准确的籍贯信息。好在夏怿天似乎并不真的执着于答案,见他迟疑,
立刻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本地的,家就在大学城边上,以后周末没事,
我带你去逛吃逛吃!对了,你哪个专业的?”“历史……学。”这个他记得,
原主似乎是凭着一丝对过去的模糊兴趣,填报了这个在当下显得有些冷门的专业。“历史?
哇,厉害!一看你就是文化人!”夏怿天眼睛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却让褚明翰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褚明翰看着对方灿烂得毫无阴霾的笑容,
感受着肩膀上残留的、属于陌生人的温热触感,心中五味杂陈。这等自来熟的做派,
在他前世,近乎失礼。可奇异的是,对着这张笑脸,他却生不出丝毫厌烦之心。
接下来的军训日子,因为有了夏怿天的存在,似乎不再那么难熬。站军姿时,
褚明翰总能感觉到身旁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休息的哨声一响,往往他还没动作,
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就已经递到了眼前;教官下令原地休息,
夏怿天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抢占到树荫下最好的位置,
朝他招手;甚至在他因为不熟悉现代衣物,扣子系得歪扭时,
夏怿天也会一边大大咧咧地笑着打趣,一边自然地伸手帮他整理。褚明翰从最初的无所适从,
到渐渐习惯。他开始学着用简单的“嗯”、“好”、“谢谢”来回应。他发现,
夏怿天就像一团毫无缘由燃烧着的火焰,热烈、直接,不懂得什么叫距离,
只知道一味地对他好。夜晚,四人宿舍里另外两个本地的室友时常回家,
常常只剩下他们两人。夏怿天会抱着他那台轻薄得不可思议的“笔记本电脑”,凑到他床边,
给他看网络上光怪陆离的视频。有时,夏怿天会拉着他在晚训后,
溜到学校后门那条灯火通明、油烟缭绕的小吃街。“尝尝这个,烧烤!绝世美味!
夏怿天举着一把撒满红色粉末据说是“辣椒面”和绿色颗粒据说是“孜然”的肉串,
塞到他手里,眼神亮晶晶地期待着他的反应。
褚明翰犹豫地看着那焦黑与鲜红交织、散发着浓烈刺激气味的食物,在前世,这等品相之物,
是绝无可能呈上他餐桌的。但在夏怿天鼓励的目光下,他还是小心地咬了一口。霎时间,
咸、香、辣、麻,多种霸道而粗犷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
与他记忆中清淡雅致的饮食天差地别。他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怎么样?好吃吧!
”夏怿天得意洋洋,自己也抓起一串,大口咀嚼起来,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褚明翰看着他毫无形象的吃相,再看看手中这“粗鄙”却滋味鲜明的食物,心中某个角落,
似乎也随着这烟火气,一点点松动、软化。他慢慢点了点头,
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尚可。”“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夏怿天高兴得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褒奖,
又转身去摊位买了两杯冒着气泡、甜腻冰凉的“奶茶”。坐在塑料凳上,
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听着夏怿天眉飞色舞地讲述校园趣事,
褚明翰捧着那杯凉意沁人的甜饮,第一次觉得,这个陌生而喧嚣的世界,
似乎……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军训结束,正式开课。褚明翰坐在窗明几净的阶梯教室里,
听着讲台上教授讲述着他早已烂熟于胸的古代史。
那些曾经需要皓首穷经去钻研的典籍、需要反复考证的史实,
在这里变成了幻灯片上清晰的文字和图片,被条分缕析地讲解。感觉……颇为奇妙。
夏怿天果然履行了“互相照应”的承诺,虽然专业不同,但只要是公共课或者选修课,
他总能精准地出现在褚明翰身边,替他占好位置,
准备好笔记尽管他自己的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日子如水般流过。
褚明翰凭借着前世深厚的学识底蕴,在历史专业课上如鱼得水,很快便引起了教授们的注意。
但他也面临着现实的窘迫——原主留下的生活费所剩无几。他必须想办法谋生。
尝试过几种所谓的“勤工俭学”——在熙攘的餐厅里端盘子,
油污和嘈杂让他几近窒息;在偌大的校园里分发传单,路人漠然或审视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他做得笨拙而痛苦,那属于世家公子的、浸入骨子里的清高,在这些场合显得格格不入。
一次,他在宿舍里,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虚划,
那是一首《幽兰操》的曲谱。忽然,夏怿天进来了,看着他的手,眼神发亮:“明翰!
你刚才在干嘛?”褚明翰回过神,收回手,淡淡道:“未曾做什么。”“不对!
你手指动的样子,特别有范儿!就像……就像电视里那种弹琴的大师!”夏怿天凑过来,
兴奋地比划着,“你会弹古琴吗?”褚明翰微怔,点了点头:“略通一二。”君子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乐为其一,他于琴道上确有造诣。“我就知道!
”夏怿天一拍大腿,“你可以去直播啊!”“直播?”褚明翰皱眉,这个词他听过,
似乎是指通过网络,实时展示自己?“对!就你这样的,长得跟从古画里走出来似的,
又会弹古琴,穿身汉服往镜头前一坐,绝对火!”夏怿天越说越激动,
直接打开了一个直播平台,指着上面一些人气主播给他看,“你看,现在国风正流行呢!
你比他们专业多了!
”褚明翰看着屏幕上那些穿着仿古服饰、唱着流行歌曲或者插科打诨的男男女女,
眉头蹙得更深。在他看来,这无异于俳优取乐,有失身份。“不妥。”他断然拒绝。
“有什么不妥的?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夏怿天却不放弃,苦口婆心地劝,
“难道你还想去端盘子?你那手是抚琴弄墨的,不是用来刷盘子的!”接下来的几天,
夏怿天几乎见缝插针地给他“洗脑”,
自由、收入可观、还能传播传统文化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能打动褚明翰的理由。
最终,在现实的压力和夏怿天锲而不舍的游说下,褚明翰勉强松了口。他用仅剩的钱,
在夏怿天的参谋下,购买了一套品质尚可的汉服,一架基础款的古琴,
以及最简单的直播设备。第一次直播,是在一个没有课的下午。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人。
夏怿天笨手笨脚地帮他调整好手机支架和灯光,比他自己还要紧张。“别紧张,明翰!
就当是在自己家弹琴!”夏怿天握了握拳,给他打气,然后屏息凝神地退到镜头之外。
褚明翰深吸一口气,坐到琴前。他并未看镜头,只是垂眸,净手,
焚香用的是最普通的线香,聊作仪式,然后,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了琴弦上。
一曲《流水》从他指尖流淌而出。起初,直播间只有零星几个被封面吸引进来的游客。
但随着清越空灵的琴音持续,在线人数开始悄然增加。卧槽?真弹?这音质绝了!
小哥哥手好好看!颜值逆天啊!这是什么曲子?好好听!
感觉心灵都被净化了……弹幕开始滚动起来。褚明翰并未理会,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琴声淙淙,时而如幽涧滴泉,清冷空灵;时而如江河奔涌,
气势磅礴。他仿佛又回到了琅琊褚家的后园荷亭,明月清风,无人打扰。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他抬眼,看向手机屏幕,被上面飞速刷过的礼物特效和密密麻麻的弹幕惊了一下。
主播求再来一曲!关注了关注了!这是什么神仙下凡!打赏个“火箭”!
小哥哥看我!夏怿天在镜头外激动得直蹦,用口型无声地对他喊:“火了!明翰!你火了!
”褚明翰看着屏幕上那些陌生却热烈的赞美,
看着那个叫“夏日怿天”的ID显然是夏怿天刷了好几个最贵的礼物,
霸占了榜一的位置,心中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不是喜悦,
更像是一种……被认可的恍惚。他按照夏怿天事先教他的,对着镜头,微微颔首,
声音清润:“多谢诸位厚爱。”这一颔首,清冷矜贵,又引得弹幕一阵疯狂刷屏。从此,
褚明翰的直播之路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仅弹琴,偶尔兴起,也会铺开宣纸,研磨墨锭,
现场挥毫,写一幅俊逸挺拔的楷书,或是画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小品。他的博学与风雅,
在充斥着喧嚣和快节奏的网络上,宛如一股清流,迅速吸引了大批粉丝。
打赏收入很快让他摆脱了经济困境,甚至变得颇为优渥。而夏怿天,
始终是他最忠实的观众和最得力的“运营”。帮他管理粉丝群,处理杂事,
在他直播时默默守在旁边,递水,调试设备,看向他的目光里,欣赏与骄傲日益浓稠,
渐渐染上了别的、更为滚烫的东西。时间悄然滑入大三。某个春日傍晚,褚明翰结束直播,
关上设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夏怿天敲击键盘的声音。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洒在夏怿天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明朗锐利的线条。
夏怿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依旧灿烂,
眼底却似乎藏了些更深的东西,像是潜藏着星火的夜海。“结束了?累不累?
”夏怿天放下电脑,自然地拿起他桌边的水杯,去饮水机接了温水递给他。褚明翰接过,
道了声谢。他隐约觉得,夏怿天最近有些不同。对他更好,也更……小心翼翼。比如,
递水时,指尖会“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并肩走路时,
手臂会“无意”地碰到他的肩膀;看他时的眼神,也越来越久,越来越深,
带着一种他无法精准解读的灼热。像此刻,夏怿天就站在他身边,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而是倚着他的书桌,垂眸看着他,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明翰,明天周末,
市中心新开了家美术馆,有个明清书画展,听说有不少真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的气息拂在耳畔,带着清爽的薄荷牙膏味,有些痒。褚明翰捧着水杯,微微侧头,
对上那双映着夕阳、格外明亮的眼睛。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战栗,
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寸,拉开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点了点头。
“好。”好的,我们接着写:---那场明清书画展,
最终成了褚明翰记忆里一个模糊而鲜明的印记。画是真迹,笔意精妙,但他大半心神,
却莫名系在了身侧那个亦步亦趋的人身上。夏怿天对书画显然一知半解,却看得极认真,
偶尔指着某处山水或题跋,低声问他其中的典故,温热的气息时近时远,扰得他讲解时,
竟罕见地卡壳了几次。自那日后,夏怿天那种若有似无的“入侵”,
变得愈发频繁和明目张胆。他会“顺手”带走褚明翰用完的草稿纸,美其名曰检查笔记,
实则那上面除了演算,
识写下的、属于前朝某位诗人的残句;他会“碰巧”多买一份褚明翰曾随口赞过一句的甜品,
放在他桌上,然后装作无事发生般走开;他会在大教室的公共课上,无视周围空着的座位,
固执地挤到他旁边,手臂贴着手臂,传递过来不容忽视的体温。
更让褚明翰困惑的是夏怿天的眼神。那里面像是燃着一簇小小的、执拗的火苗,
专注地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当他抚琴时,那目光便流连于他的指尖;当他书写时,
那目光便胶着于他的笔端;甚至当他只是安静地看书,一抬头,
也总能撞进那片过于明亮、过于滚烫的眸光里。褚明翰并非无知无觉的木石。前世十八年,
他见过倾慕,见过爱恋,只是那些目光大多含蓄矜持,合乎礼法,从未有人像夏怿天这般,
毫不掩饰,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的热度。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像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又像夏夜微风拂过琴弦,引起一阵细微而持久的震颤。
但这感觉太过新奇,太过……不合时宜。他将其归咎于对挚友过度亲近的不适应,
归咎于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本就模糊的界限。“怿天,”一次,
在夏怿天又一次试图帮他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时,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身避开,
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紊乱,“我……自己来便好。”夏怿天的手悬在半空,
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插进裤兜,
语气依旧轻快:“哦,好。我就是看你肩膀上沾了点粉笔灰。”只是那眼神,
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像流星划过夜空。这种微妙的拉扯,持续到了大三的尾声。
褚明翰的直播事业蒸蒸日上,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为生计发愁的贫困生。
他在校外租了一间安静的小公寓,方便直播和存放他陆续购置的古琴、文房。
夏怿天是他公寓的常客,美其名曰“蹭网”,实则大部分时间,
只是抱个靠垫坐在角落的地毯上,看他直播,或只是单纯地陪着他。有时直播到深夜,
褚明翰关掉设备,一回头,会发现夏怿天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呼吸平稳,
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会包裹住褚明翰,
让他不忍心叫醒他,只会拿起一旁的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动作间,
指尖难免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或柔软的衣料。每一次触碰,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他开始贪恋这种无声的陪伴,
开始习惯身边总有这样一个热烈而温暖的存在。转折发生在大四刚开学不久。
夏怿天参加了一场校际的篮球联赛决赛。褚明翰被硬拉了去观战。他坐在喧闹的观众席上,
看着球场上那个穿着红色球衣、奔跑跳跃的身影。汗水浸湿了夏怿天的头发,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每一个精准的传球,每一次有力的突破上篮,都引得全场尖叫。
当夏怿天投入制胜一球,全场沸腾,他被队友们簇拥着抛向空中时,
那笑容比头顶的烈日还要耀眼。褚明翰远远看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又酸又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与有荣焉的骄傲。比赛结束,夏怿天顾不上和队友庆祝,
拨开人群,径直跑到褚明翰面前,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
眼睛亮得惊人:“明翰!你看到了吗?我们赢了!
”他身上的热气混合着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占了褚明翰所有的感官。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眼前是这人毫不掩饰的、只为向他一人展示的喜悦和期待。
褚明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星光和自己倒影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心跳快得不成样子。“嗯,”他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递过早就准备好的水和毛巾,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看到了,很……精彩。
”夏怿天接过水,仰头灌了几口,水流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没入湿透的球衣。
他胡乱用毛巾擦了把脸,然后看着褚明翰,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带着点运动后的喘息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来了,我就觉得我一定能赢。
”这话语里的亲昵和依赖,几乎要溢出来。褚明翰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
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里——夏怿天对他,绝非仅仅是挚友之情。而他,似乎也并不排斥,
甚至……隐隐期待着什么。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慌乱。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想要拉开距离,理清这团乱麻。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那天之后,
夏怿天的追求,从之前的迂回试探,变得直接而大胆起来。
他会捧着大束的向日葵他说这花像太阳,看着就让人开心,等在褚明翰下课的教学楼下,
引来无数侧目;他会记住褚明翰直播时随口提过想看的某本古籍影印本,然后费尽心思淘来,
放在他桌上;他甚至开始旁听褚明翰所在历史系的专业课,尽管听得昏昏欲睡,
却依旧坚持坐在最后一排,只为能多看他几眼。“夏怿天,你计算机系的,
跑来听《魏晋南北朝史专题》做什么?”有相熟的同学打趣他。夏怿天理直气壮,
目光却直直望向正在前排认真记笔记的褚明翰:“陶冶情操,不行啊?
”褚明翰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背上的、灼热的视线。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教授的讲解,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
反复回想与夏怿天相处的点滴。那些不经意的触碰,那些专注的目光,
那些直白到近乎笨拙的关心,那些因为他一句话就雀跃不已的神情……每一帧画面,
都像是被慢放、放大,清晰地呈现出一种他过去一直刻意忽略的情感。心动吗?是的,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当夏怿天抱着向日葵,在众人注视下走向他时,
他心跳如鼓;当夏怿天为了他,硬着头皮去啃那些佶屈聱牙的史书时,
他心头泛软;当夏怿天用那种全世界只看得见他一人的眼神望着他时,
他甚至会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对来自千年之前的他而言,太重,
也太陌生。前世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门当户对,是家族利益。
个人的情爱,被压抑在重重的礼法规矩之下,鲜少有机会如此赤裸、如此热烈地表达。
他需要时间,去确认,去消化这份过于汹涌的感情。而夏怿天,
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和挣扎。他没有再步步紧逼,只是将那份炽热的情感,
化为了更细致、更绵长的温柔。他依旧每天出现在他身边,替他挡开不必要的麻烦,
在他直播疲惫时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在他蹙眉沉思时,安静地陪在一旁。
像一场无声的攻城略地,用耐心和温暖,一点点瓦解他心防的壁垒。时光飞逝,
大四的生涯在忙碌的实习、论文和求职中,如同指间流沙,匆匆而过。毕业的钟声,
已隐约可闻。夏怿天的生日,
就在这样一个春末夏初、空气中都弥漫着离别与希望气息的时节到来。
他拒绝了所有同学、朋友的聚会邀请,只单独约了褚明翰。
地点选在学校附近一家格调清雅的私房菜馆,小小的包间,布置得温馨而安静。
“就我们两个?”褚明翰坐下时,还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嗯,就我们两个。
”夏怿天笑着给他倒茶,灯光下,他的轮廓似乎比平时更显深邃,
眼神里藏着某种压抑已久的、蠢蠢欲动的东西,“毕业前,就想安安静静地跟你吃顿饭。
”菜一道道上来,都是褚明翰偏好的清淡口味。夏怿天显得很兴奋,话也比平时多,
不断地给褚明翰夹菜,讲着他们从大一相识到现在的种种趣事。说到开心处,
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褚明翰安静地听着,唇角也带着浅浅的笑意。他看着夏怿天,
看着这个如同小太阳一样,强行闯入他孤寂生命,照亮他整个陌生世界的青年,
心中一片温软。酒喝得有点多。夏怿天白皙的脸颊染上了绯红,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撑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褚明翰看,目光滚烫,
几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明翰……”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醉酒而有些沙哑黏连。
“嗯?”“我……”夏怿天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拿起酒杯,又灌了一口。
放下酒杯时,他的手有些抖。“我好像……喝多了。”褚明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微软,
又有些无奈:“那就别喝了,我们回去。”他起身,想去扶他。却被夏怿天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夏怿天也站了起来,因为醉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逼近一步,几乎将褚明翰堵在了他和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夏怿天身上特有的、阳光般干净的气息,将褚明翰牢牢包裹。
他能清晰地看到夏怿天泛红的眼眶,和那双眼睛里再也无法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情感。
“明翰……”夏怿天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我装不下去了……”褚明翰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从大一……第一次在树荫下看见你,我就……我就……”夏怿天语无伦次,呼吸急促,
抓着褚明翰手腕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我喜欢你,褚明翰。不是朋友那种喜欢,
是想……是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将这句压在心底三年多的话吼了出来。然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支撑,他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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