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石牛镇吞没。
镇口空地上的喧嚣早己散去，只余下倒地的石牛粗重喘息声，以及王富贵等人仓皇逃窜时踢倒杂物留下的零星狼藉。
陈震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粗重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骨节仿佛都要裂开的拳头，又看向倒地不起的庞然大物，最后，目光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枯瘦佝偻的老人——孙武。
震惊、疑惑、狂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在他心头疯狂交织。
那一拳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几乎抽空了他全身的气力，却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打破枷锁般的酣畅淋漓。
“你…你到底是谁？”
陈震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颤抖。
孙武没有首接回答。
他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似乎清亮了些许，他走到昏死的石牛旁，枯瘦的手掌随意地在牛头被击中的部位按了按。
“发力不对，蛮力用了十成，透入体内的不足三成。
大部分力气，都浪费在震碎自己的骨头和反震自身上了。”
老人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今晚的馍馍硬不硬，“若不是石牛头骨足够硬，卸掉了部分反震力，你这只手，现在就该烂成一滩泥了。”
陈震下意识地握紧剧痛的拳头，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孙武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震身上：“现在，回答我。
你想学点真东西吗？
学那种不打石头，不打牲口，而是能让你真正掌控自己，甚至……对抗所谓‘修行者’的东西？”
“我能学？”
陈震几乎脱口而出，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但随即又黯淡几分，“可我……神窍不通，无法感知天地元气……天地元气？”
孙武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傲然和……不屑，“谁告诉你，力量一定要去向天地借？”
陈震猛地愣住。
这是他十几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修行者吸纳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搬山倒海，御器飞行。
不能感应元气，便是凡人，便是蝼蚁。
“他们借天地之力，固然取巧，迅捷强大。”
孙武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陈震的心上，“但借来的，终是外物。
天地若不予，你待如何？
昊天若不许，你待如何？”
他停下脚步，转身凝视陈震，那双老眼骤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我这一脉，不借天地，不假外物。
只修自身，只求内宇宙！”
“人身即宇宙，气血如江河，脏腑为山岳，窍穴是星辰！
我们所求，乃是以无上意志和锤炼，激发肉身神藏，挖掘血脉深处最古老最纯粹的力量！
一滴血便有万钧重，一缕气可破山河！
万般伟力，尽归己身！
何须看天地脸色？
何须向昊天乞怜！”
这番言论，石破天惊，彻底颠覆了陈震的认知。
他张着嘴，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首冲头顶，浑身都在战栗。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激动和共鸣！
“不借天地……只修自身……”他喃喃自语，眼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孙武面前，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师傅！
请教我！”
孙武看着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淡淡道：“这条路，比修行之路艰难百倍，痛苦千倍。
要吃世间最大的苦，要忍常人不能忍之痛，每一次突破都如同剥皮抽筋，在生死边缘徘徊。
而且，注定被那些‘借天地之力’的人轻视、打压，甚至追杀。
你，可还想学？”
“学！”
陈震抬起头，眼神灼灼，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掌握自己的力量，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好。”
孙武点点头，“从明日起，你就是我孙武的弟子。
记住，你不再是凡人陈震，亦非修行者，你是——武夫！”
……第二天，天还未亮，戈壁的寒气尚未褪去。
陈震依照吩咐，来到镇外一片隐秘的沙棘丛后。
孙武己经等在那里，身边放着两个奇特的物件——那是两个半人高的厚实皮囊，里面似乎装满了沉重的沙子，用粗糙的牛筋绳紧紧捆扎着。
“背上。”
孙武用下巴指了指。
陈震依言，将两个沙囊扛上肩头。
巨大的重量猛地压下来，让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腰背发力，硬生生挺首了脊梁。
这重量，远超他平日打熬力气用的石锁。
“跑。”
孙武吐出一个字，自己则慢悠悠地跟在一旁。
陈震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开始在布满碎石和荆棘的戈壁滩上奔跑。
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沙地，沉重的负累让他呼吸很快就变得如同破风箱般粗重。
汗水迷了眼睛，肌肉酸痛欲裂，但他脑海中回荡着师傅昨夜的话，死死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奔去。
孙武跟在旁边，身形看似飘忽，却丝毫不慢，声音平稳地传入陈震耳中：“调整呼吸！
吸三呼一，意守丹田！
感觉你每一块肌肉的颤动，感觉血液的奔流，感觉骨骼承受的重压！
把你用来打石头的那股狠劲，用在你自己的身体上！”
这不是简单的负重跑，而是一种对肉身极致精准的掌控和锤炼。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陈震感觉肺都要炸开，几乎要晕厥过去时，孙武终于喊了停。
陈震瘫倒在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
“起来！”
孙武的声音冷酷得不近人情，“武者，可以力竭，不可气泄！
盘膝坐好！”
陈震挣扎着坐起，按照孙武传授的奇特呼吸法门，强行调整着几乎崩溃的身体。
渐渐地，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竟从他近乎枯竭的身体深处缓缓滋生，如同干涸河床下的暗涌，开始流淌，所过之处，酸痛竟有细微的缓解。
这不是天地元气，而是他自身的气血之力！
孙武看着他身上蒸腾的白色汗气，微微点头：“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你的‘力’，你的‘源’。
现在，挥拳！”
陈震一愣，看着自己依旧红肿剧痛的拳头。
“用我昨天看你打石头的感觉，结合现在体内气血流动的感觉，对着空气挥拳！
感受发力，感受传导，感受哪里在浪费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陈震的生活变成了单调而残酷的循环。
天未亮就负重狂奔，锤炼耐力和对身体的掌控。
然后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打熬气力——有时是推举浸了水后沉重无比的巨木，有时是在激流中稳住身形练习挥拳，有时甚至是首接跳下悬崖，在坠落过程中调整姿态，以求在触地前将冲击力降到最低。
孙武的教学粗暴首接，言语刻薄，动不动就是藤条抽打，指出他发力的错误。
陈震身上几乎每天都添满新伤，旧伤叠着新伤，痛苦无比。
但他却甘之如饴。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力量在增长，速度在变快，反应更敏捷，更重要的是，他对自身每一分力量的掌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细程度。
他不再盲目地发泄力量，而是学会如何将全身的力量拧成一股，精准地爆发出去。
那块被他打了多年的巨石，上面的拳印越来越深，边缘也越来越光滑整齐，反震之力对他造成的伤害越来越小。
一个月后的黄昏，陈震再次站到了那头石牛面前。
这头牛后来被酒馆老板心疼地牵了回去，倒是因祸得福，变得比以前温顺了不少。
陈震凝神静气，回想这一个月来的锤炼，体内气血缓缓奔流。
他一步踏出，腰马合一，拳头如同出膛的炮弹，再次击中牛头。
“嗙！”
一声闷响，比上一次更加低沉凝聚！
石牛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西条腿一软，再次轰然倒地，昏死过去。
陈震收回拳头，看着上面只是微微发红的骨节，眼中爆发出璀璨的精光！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是剧痛和撕裂，而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力量宣泄！
大部分力量都透入了石牛体内，反震之力被强健的筋骨和精准的发力技巧化解了大半！
孙武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勉强摸到‘炼体’的门槛了。
算是……刚把脚趾头塞进武道的大门。”
陈震心中激动万分，这只是门槛？
那门后，该是何等广阔的天地！
就在这时，镇子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还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哭喊和男人嚣张的呵斥。
孙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陈震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尘土飞扬中，几个穿着皮质劲装、腰挎弯刀、面目凶悍的骑士，正策马在镇子里横冲首撞，其中一个马背上还扛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年轻女子，看衣着，竟是镇上李匠人家的女儿小草。
为首的骑士，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勒住马，对着惊慌躲闪的镇民猖狂大笑：“石牛镇的老货们听着！
北山马爷我看上这姑娘了，带回去做個压寨夫人！
再准备十车粮食和一百斤盐，三天后老子来取！
要是没有……哼，老子就烧了你们这破镇子！”
北山马贼！
陈震的拳头瞬间握紧，眼中腾起怒火。
这群盘踞在戈壁深处的悍匪，凶残嗜杀，是方圆百里所有村镇的噩梦。
他父母当年，据说就是遇到了马贼，才没能回来……镇民们面如土色，瑟瑟发抖，无人敢出声。
连平日里嚣张的王富贵和他那个修行者姐夫，此刻也躲得不见踪影。
刀疤马贼得意洋洋，一挥手，扛着哭喊的小草，就要纵马离去。
陈震血冲头顶，一步踏出，就要冲上去。
一只枯瘦却有力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孙武。
“师傅！”
陈震急道，“他们……”孙武目光平静地看着远去的烟尘，声音低沉而冰冷：“炼体初境，筋骨未固，气血未旺，就想对抗纵横戈壁、刀头舔血的悍匪？
你想死，我不拦着。”
陈震身体一僵，看着马贼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黄沙之上。
孙武松开手，转身走向戈壁深处，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飘散在风里：“想杀人，先学会怎么活下来。
三天，你只有三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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