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一个暴君。二十三岁那年,朕做了登基以来唯一良善的一件事。
——朕把一个小官家饱受欺凌的嫡女接进后宫,让她成了朕唯一的妃子。朕杀人如麻,
不苟言笑。所以她怕朕。但是没关系,她只是忘了朕。等再想起来,
她就不会再半夜假装梦魇,把熟睡的朕一脚踹下床去。1登基第五年,
朕把一个老臣从台阶上踹了下去,跌得头破血流。他同朝为官的儿子哭天抢地,
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暴君。朕耳朵有点发痒。这些掉书袋的狗屁世家子弟,
骂人也没有点新鲜的。朕清了清嗓子,发出桀桀桀的笑声。大殿中立马恢复寂静。
在朝臣熟悉的沉默中,朕金口玉言:“拖下去砍了喂狗。
”这下那头破血流的老臣是头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爬起来给了儿子一巴掌。
血还糊在那张皱皮老脸上,神情却大义凛然:“你这不孝子,谁教的你不敬君上?
”他儿子一脸懵然。这平常上朝都要坐椅子的老东西,却跪得比谁都麻利:“陛下英明!
臣的女儿确实顽劣不堪,不配为后,臣观那京郊九品谢县令的女儿,蕙质兰心,进退有度,
可堪为妃。”朕满意点头。想把你那在闺中就养了十二个面首的女儿塞给朕?未免欺人太甚。
这不就对了。治理朝政,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踢一脚就能解决的事。“好了,
你儿子打二十个板子,你没事回家去吧,这个月别让朕再看见你。”唉,
朕真是越来越不像一个暴君了。等回到后宫,朕把永和殿上下的陈设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亲自更换了床单被褥。又在周围宫女太监战战兢兢的眼神中,洗漱干净,坐在床上就开始等。
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红烛也快燃尽。朕的屁股都痛了,思索着,
这床要不要再加一层软垫。殿门外,才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人未进,声先至。“狗皇帝。
”“肾虚就去治。”“二十三岁的皇帝,娶不到一个媳妇,祸害不到世家女,
就来祸害我了是吧?”“欺软怕硬,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人扑通一声跪下,
明明心里已经骂出了花,嘴上却柔弱道:“参见陛下,臣女名令和,是新入宫的贵人。
”真是久违了,谢令君。朕冷哼一声,把旁边的太监吓得低下头去。为了避讳,
连名字都改了。人却是一点没变。一样没良心。枉费这么不会吵架的朕,
白天在朝会上舌战群英,骂哭三个大臣,踹飞一个侯爵,才换来你入宫的机会。罢了。
这都是摊上的命。“来睡觉吧。”朕说。2她猛地抬头,差点绷不住柔弱的神情。
调整了半天表情,才微微咬着牙:“妾……”朕打断道:“妾什么妾?难听,
这里又没有别人,就称我。”突然想起那群有文化的朝臣,
曾经暗戳戳上书说朕的自称实在太装,朕那时骂了回去。朕就是个半路起家的暴发户,
不称朕,怎么对得起朕辛苦抢来的屁股底下的皇位?不过此时也忍不住老脸一红。
谢令君嘴那么毒,在她面前,还是也称我吧。果不其然。“还没有别人,你不就是别人吗?
这不是我俩第一次见面吗?你真的很土。”“第一次见面就要跟人睡觉,
你们古人玩得可真花。”“不行就是不行,还硬要睡是什么意思?”朕越听越咬牙切齿。
宁远侯那个老匹夫,绝对又在外头散播了什么谣言。那一脚还是踢太轻了。
但朕对谢令君有无限的耐心。“一路从京郊过来,也是疲累,你想洗澡,就先去侧殿洗吧。
”她愣了愣,浑身打了个哆嗦。心里又开始嘟嘟囔囔,怀疑朕有什么残暴的手段在等着她。
朕百口莫辩。名声在外,有好有坏。朕的名声只有坏。唉。等她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过来,
朕一掀被子,她不敢反抗,麻溜地躺上来。只是浑身僵硬,手攥成拳。朕觉得好笑,
偷偷在被子里牵住她的手。面无表情道:“睡觉。”她一动也不敢动。朕却是小心翼翼,
侧身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她赶路可能是太累了。她爹那个老匹夫,
必然是克扣了我给他买马车的钱。她刻意放轻的呼吸不受控制地逐渐平稳,
僵硬的身板也放松下来。朕才心满意足,也闭上了眼。当然,
是听着她越来越轻的骂声睡着的。朕觉得幸福。此时此刻,她就睡在朕身边,
是朕名正言顺的媳妇。又觉得难过。谢令君把朕忘了。她还那么怕朕。觉得朕是暴君。
虽然朕还真是。2八岁那年,朕还不是朕。而是我。我是冷宫妃子偷生下来的一个皇子,
后宫原本被父皇的宠妃牢牢掌控。可在我五岁那年,她突然病得快死了。
但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因为我母亲死得更早,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宠妃病重的消息一出,
冷宫的老嬷嬷就将我塞进粪桶,带出皇宫。——当然不是为了救我。
而是因为我的好日子眼见着快来了。她觉得我一个吃剩饭长大的瘦猴子不配。
虽然她也曾因为可怜我,给过我一两个馒头。可在泼天的权势面前,
她很明智地迅速做出了选择。毕竟那群心软的宫人只知道阴森森的冷宫之中,
有个每天要吃剩饭的小皇子。可他们没见过我。我就这样被送出来,
老嬷嬷的宝贝侄孙被送进去。到了京郊,她正要上来给我解开绳子,
同行的老太监就说:“斩草除根,一不做二不休,送他去见他娘吧。”老嬷嬷犹豫了。
但老太监又说:“陛下只有这根独苗,万一他哪天走了狗屎运,撞到贵人跟前去,
我们全都得掉脑袋,别说荣华富贵,九族都没了!”老嬷嬷下定决心,来掀车帘。
我却早已在迷药劲散去之后,自己偷偷解开绳结。在车帘掀开的一瞬间,
炮仗一样只管冲出去。二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一边跳下车,
一边用母亲留下的发簪狠狠刺进马屁股。马车在马儿的哀嚎声中迅速跑远。
我埋着头往反方向跑。深宫大院,不见天日。我从未见过外头的天地。不知跑了多久,
我来到一座山下。夕阳西下,肚子逐渐饿得发疼。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骂。
“该死的软饭男,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还花别人的钱养小三。”“都中年发福了,
还幻想自己万人迷呢?你要是没有几个臭钱,哪儿就能养得起你那美娇娘了?
”“就你也配当爹?”是个小姑娘的声音。我愣住了。这实在……有些粗鲁。
我从前听宫殿外头的宫女闲聊时,也没听过这样骂人的。可是又好新鲜。我索性蹲下身,
继续听她骂人。可她最后不骂了。我饿得快晕过去,半梦半醒间,
一双小手猛地扒开我藏身的树丛。我眼皮掀开。就惊悚地看到,她嘴皮一点没动,
说话的声音却传了出来。——“这是哪儿来的小叫花子?”我怒极,
立马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害怕。毕竟曾经在最孤单的时候,我还祈求过世界上会有鬼,
好让我母亲能回来陪一陪我。正要站起身反驳。脚却已经没有力气,又跌坐下去。
心想等我好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可她下一句却是:“跟我一样可怜。”我愣住了。
低头看身上。唯一一件完好的衣服,已经被逃命路上的荆棘灌木划成了布条。
头发凌乱地铺在肩头,浑身是血痕。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
那小姑娘的嘴巴终于张开:“跟我回去吧。”我张口要拒绝。可她力气很大,
径直过来把我扶起身,半抱着往山的另一侧走。逐渐视野开阔,遍布灯火田宅。
“还是你比较可怜,至少我还有吃有住呢。”她仍旧嘴巴没动,却发出声音。
道路两旁明明已经出现别的人。可他们似乎一句也听不见。她,会是精怪么?
3谢令君不是精怪。她是个商户小姐和穷书生的女儿。可商户小姐在怀上第二个孩子时,
入赘的书生把同样怀孕的表妹带回家,扬言要为自己家传宗接代。商户小姐死得不明不白。
书生顺理成章,把表妹接进府中。谢令君不愿改姓,
便被那对狗男女流放到母亲生前留下的庄子上自生自灭。“幸亏我不是真的古代人,
好歹也是个小学跳级的初中生胎穿过来的,不然真得饿死在这儿。”烛光底下,
她心里的话那么多,却面沉如水,安静地喂我吃饭。等我吃饱了,她出去了一趟。
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个大夫。给我诊治完后,她又烧水给我洗澡。我全程如在梦中,
迷迷糊糊问:“你是仙女么?”她摇摇头:“不是仙女,是女魔头。”一边说着,
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不觉,受到感染,也跟着扬起唇角。放下了心,倒头睡到天亮。
在我逃走的四年间,谢令君收留了我。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衣裳的颜色,还给我取名阿青。
我那时没经过教化,十分不通人性。常常跑到地里偷农户的庄稼。谢令君发现之后,
没有责怪我,只是押着我挨家挨户给人道歉。从她娘生前偷偷留给她的小金库里,
抠出来一点赔给别人。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我小时候饿得挠墙时,老鼠都吃过。
现在但凡有些饿了,看见吃的就想上手。有好几次原本想起来不应该,可就是忍不住。
最后一次,她带着我走回去,声音很闷:“我也不过才九岁,怎么就当上妈了?
”我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因为那道声音又出来了。“我真想抽他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到底能不能大耳刮子抽他?”“算了,我自找的。”迎着晚风,
她又低声开口:“我教你读书吧,读书明理。”4我曾经是世界上最惨的皇子。
可遇见谢令君之后,我不是了。她对我那样好。
虽然指使我砍柴烧火、跟她一起做偷偷推出去卖的吃食,让我每天忙得团团转。
可她给我请大夫调养身体,隔三差五,就要去买鸡买鸭,炖汤给我喝。
我不敢跟她说我的身份。虽然不通人性,可我还是隐约知道,这个身份会给人带来麻烦。
她看我的眼神太过温柔,骂人又那么新鲜。我真不想她不要我。她教我读书。后来我才知,
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字。但我学了道理,再也不偷不抢。长得比她更高之后,还学着去打猎,
提回来野鸡送给她。原本,我们就这样过,也很好。偏偏她的继母来找麻烦。
她那天坐着八抬大轿来,满身金玉,抱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特意给小孩敞开衣襟,
露出胯下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一点肉丁,得意洋洋:“你这臭丫头不识好歹,
让你改姓你还不听,这下表哥有了亲儿子,长大就把你嫁给庄户上的赖皮汉子!
”谢令君再坚强,却也只是个半大孩子。眼见仇人过得这样顺遂,自己的娘亲却化作黄土,
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嘴还没动,心里却已经骂开了。“这该死的封建朝代,
到哪儿都需要路引,我一个女子,跑出去不到三天,还不知道被卖到哪里,要是在我的朝代,
你们早该被抓起来蹲大牢了!”“狗男女生出的耀祖,还想继承我娘的遗产?你就等着吧,
我早晚回去一把火全给你们烧了。”那女子见谢令君不为所动,脸色一沉。“我听人说,
你小小年纪就在庄户上养汉子,商户女就是下贱。”她摆摆手,招呼轿夫:“给我搜!
”我趴在房梁上,死死盯着这一切,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一群男人,去搜女子的闺房。
亏她想得出来!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悲哀。——我保护不了她。却要她来保护我。
最后当然是什么都没搜到。有人通风报信,我们藏得很好。临走前,那女子意犹未尽,
竟把皇家的事拿出来说。“这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就是没用的,你看宫里专宠的贵妃娘娘,
曾经那样风光无限,现在生不出半个儿子,
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生的孩子被当成储君教养,储君整天乐呵呵的,
半点没有被磋磨过的样子,还不知道皇帝陛下是如何私下宠爱的呢,再是宠妃娘娘,
也只能干瞪眼罢?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耀武扬威一通,她大摇大摆走了。我们那一夜,
没有吃晚饭。谢令君坐在月光底下,罕见地没有一句心声。最后,
她低声说:“若这一生没有一个男子能一辈子只有我一个人,那我便不嫁了,
朝廷要拉我配人,我宁愿死了好。”我努力扬起嘴角,试图笑一笑。
可她突然嘲笑道:“你还是冷脸最好看了,阿青。”我立马变回冷脸。可我们心知肚明。
用不着朝廷,她爹就不会让生成这样容貌的女儿一辈子不嫁。夜深时,我独自躺在床上,
辗转反侧。那女子的话,在我心中点燃了一把火。次日,我找了个借口,便跑去城里,
认了我母亲当初跟我说过的娘家门。苟且偷生的日子,我很乐意过。但谢令君,
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5离开前,我只留下一封信。然后在舅舅的府里安心等待。
——我长得跟娘太像,一样的挺鼻薄唇、桃花眼。几乎不用确认,他就认下了我。
这样泼天的权势,老嬷嬷想要,他也想要。从前,他看不上我母亲那个废子,
任由她病死宫中。现在,他却突然说,宫里有他的人。看着我时,
他眼中有种不加掩饰的轻视和鄙夷——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野心。
他要把我这个没有受过储君教养的皇子,变成他的傀儡。而我满脑子只有谢令君。
想她看到我的信,会不会生气。一个人吃饭,会不会孤单。没了我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在,
她是否过得更加顺遂些。越是想,我越是心中焦躁难忍。我原本藏在心里多年的恨,
不加掩饰地爆发了。这一切,都是身边这群吃人的豺狼造成的。
顾家族利益的世家、许下专情誓言又广纳后宫以致害死无数女子的君父、忘恩负义的入赘子。
是他们,让我不能跟谢令君在一起的。好在没过多久,宫中就传来消息。
小皇子因为冲撞病重的贵妃,被宫人失手打死。皇帝震怒,涕泪交加,随后将贵妃禁足宫中。
不过几个时辰,当年的老嬷嬷就浑身颤抖,跪在了我面前。一番运作,
她们一家成了送侄孙进宫替皇子受过的功臣。我风光回宫,有名有姓,名叫萧倾。
冷眼看着父皇不值钱的眼泪流下后,我当即被封为储君。在这个宫中,没有人瞧得起我。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流落乡野的半路皇子,曾经跟老鼠同被而眠,吃泔水桶里的剩饭。
但没人知道谢令君。父皇虽只有我一个儿子,可他有兄弟。在我站稳脚跟之前,
我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她跟我有半分瓜葛。只是在当上太子之后,力排众议,
推行了一条新的律法:所有入赘男子,其必须改为妻姓,且不得纳妾,不得休妻。
若妻丧再娶,则为妾室。妾室所生子女,不得继承妻主遗产。其他人都笑我,
说我不愧从小长在乡野,竟关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细枝末节。左右世家子又没有入赘的,
便懒得阻拦,反而看起了我的笑话。
可想到那抱着儿子上门欺辱谢令君的女人崩溃大哭的样子,我便恶劣地笑了。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我还给了一批乡绅做官的机会。——作为命官子女,嫁娶不受年龄限制。
其中,就有已经被迫改了谢姓的某位入赘书生。为谢令君铺好路后,
我便开始了韬光养晦之路。在无数次的暗杀中,我中过毒,受过刀伤。也曾夜里想到谢令君,
强忍泪水,想去看她一面。可是最后,也只能借着打猎的名义,远远站在她去过的山头。
有时运气好,能见到她在院里忙碌孤单的身影。长久的依赖和思念之情,逐渐随着年岁增长,
变了味。看到她始终没有别人。我松了口气。可是也更加怨恨自己。我等不及了。
等到朝臣们开始正视我时,我已经成了一个拼命学习的怪物,不苟言笑,
言行已经是合格储君的模样。直到父皇驾崩那一年,我年方十九。甫一即位,第一个砍掉的,
就是自己的亲舅舅。第二个,是当初带我出宫的功臣。
以及贵妃家族和宗师参与谋害过我的所有人。一夜之间,菜市口血流成河。朝野上下,
无不震惊。我如愿以偿,成了暴君。暴君做任何不符合常理的事,都是对的。
包括打压世家、当朝暴打不干实事,
只会咬文嚼字为难人的老东西和小东西、处死喜欢兼并土地的豪绅。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