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笙抱着琵琶,窝在青石板阶最矮那一层,***底下垫着块碎瓦片。
瓦片吸饱了水,凉气顺着脊梁爬,跟蛇似的。
她手指拨弦,弦是老弦,锈得发乌,一碰就掉渣,声音却怪,哑里带腥,像钝刀割腊肉——割得再狠,也流不出血。
她艺名“阿笙”,其实连个正经姓都不敢留。
北漠话、官话、吴语,她来回换,把舌头磨成三棱刀,生怕人听出她原是金枝玉叶。
可再怎么磨,尾音里那点京城腔还是漏风,像破轿子抬过去,吱呀一声,人家就笑:“哟,北边来的?”
今天风贱,雨丝横着飞。
她弹了七遍《霓裳》,把调子越拉越低,最后首接沉到井底,沉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面前铜盘里躺着三枚铜钱,一枚缺角,一枚穿孔,一枚被蛀得只剩半张脸——加起来买不回半个馒头。
肚子却不识趣,咕噜咕噜,空城计唱得比她还响。
对过茶馆探出颗脑袋,戴着瓜皮小帽,帽心镶块玻璃绿,绿得晃眼。
“小娘子,再唱个艳的!”
那人打着响指,指缝里夹张银票,抖得哗啦啦,“唱得爷一高兴,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银子“当啷”落盘,滚两圈,把缺角铜钱撞得翻了个身。
苏念笙抬眼,看见那人眼底两簇绿火——不是赏,是掂斤两,称她皮肉。
她指尖一僵,“啪”一声,弦断了,断弦回弹,在她虎口抽出一条血线,细得像发丝,却疼得她倒抽冷气。
“怎么,嫌少?”
那人跨过门槛,绸缎袍角扫过污水,溅起黑花,“那爷再添点——”他掏出一把碎银,故意高高抛起,银子落一地,叮叮当当,像给牲口添料。
周围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手:“去吧,唱一夜,抵你半月卖艺!”
她咬紧后槽牙,血味渗进喉咙,铁锈似的。
刚想弯腰捡钱,一只枯手先她一步——卖糖葫芦的老汉,背驼得像拉满的弓,手里草把子只剩最后两根糖墩,红得刺眼。
老汉把铜钱捧给公子,手抖得糖纸沙沙响:“少爷,行行好,别为难丫头,老朽替您买酒。”
“老瘸子,滚!”
瓜皮帽一脚踹过去,草把子“咔嚓”断成两截,糖葫芦滚进泥水,糖衣碎成星。
老汉扑地,撑地的手正好按在断弦上,弦丝勒进掌心,血珠顺着琵琶颈往下爬,像给木头纹了一串梅花。
苏念笙脑子里“嗡”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比弦还脆。
她想起母后最后一夜把锦帕塞给她,帕角绣着“活下去”三个字,绣线被血泡得发黑。
她想起父皇的笑声,想起青禾喊“公主快跑”,想起北漠军营里萧瑾言那句——“你是我的。”
去他的!
她猛地俯身,一口咬住瓜皮帽的手腕——咬在脉门上,用足全身力,腥血瞬间灌了满嘴,咸得发苦。
“啊——小***!”
对方甩手,她借势滚地,抄起半截断弦,弦头还挂着铜片,像把小镰。
她不管不顾,朝那腿弯就是一划——绸缎裂,皮肉翻,血珠溅在雪地上,开成碎碎的红梅。
围观的人一愣,随即炸锅。
她趁机拽起老汉,把琵琶反背肩上,撒腿就跑。
湿雪滑,她摔了爬、爬了摔,膝盖磨破,泥水灌进去,***辣。
老汉喘得像破风箱,却死命跟着,嘴里念叨:“丫头,左边巷子……拐!”
两人七拐八绕,钻进一条死胡同。
墙头垂着枯藤,藤上蹲一只黑猫,绿眼珠滴溜转,像在放哨。
苏念笙把老汉按在破箩筐后,自己挡在前头,胸口起伏得像破风箱。
巷口脚步声杂沓,火把影子乱晃,瓜皮帽的声音远远传来:“搜!
刮地三尺也给我把那小娘们翻出来!”
她攥紧断弦,掌心被铜片割得生疼,血沿指缝滴,落在泥里,像给土地点朱砂。
老汉哆嗦着摸出最后一根糖葫芦,糖衣早裂了,山楂却红得精神。
“丫头,吃,甜。”
她接过,咬一颗,酸得牙倒,甜得发苦。
眼泪混着糖渣滚进嘴角,咸咸甜甜,像把一辈子的味都挤进这一口。
“我没事。”
她含混地说,把剩下半根塞回老汉手里,“您也吃。”
猫在墙头“喵”了一声,尾巴一甩,跳进夜色,像给他们指路。
远处更鼓敲三下,子夜了,搜捕声渐渐远去,只剩风打着呼哨,在巷口来回溜达,像找不到家的魂。
苏念笙抬头,天被雨洗得乌青,月亮瘦成一把钩,钩口悬着颗孤星,亮得刺眼。
她忽然笑,笑得肩膀首抖,笑得血沫子都咳出来—— “陈国亡了,公主死了,可我还活着。”
她扯过断弦,把铜钱一枚枚穿进去,穿成一条丑得可笑的链子,挂到脖子上。
“从今往后,”她低声说,声音哑得像钝锯割竹,“我这条命,是借来的,每天都要收利息。”
她扶起老汉,一瘸一拐往巷口走。
背后,破琵琶躺在泥水里,弦断颈裂,却还被月光镀上一层银,像一具小小的、被遗弃的铠甲。
她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算是跟过去告别。
风停了,猫又叫了一声,像在数她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数到第七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和夜听见:“萧瑾言,你等着,我这就开始攒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