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吉县

1980年的春天，水吉出生了。

她的啼哭声，清亮地划破了市府大院里午后的宁静。

父亲水建国是市劳动局的局长，母亲李文芳在事业单位做着一份清闲的文职。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配置，无疑是旁人眼中最稳固、最令人艳羡的模板。

水吉，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

他说，如水般纯净，如玉般吉祥。

她也确实没辜负这个名字，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一双眼睛像含着水的黑葡萄，皮肤白皙得像刚剥壳的荔枝。

在大院里，无论是谁见了她，都要忍不住夸一句：“老水家的闺女，真是个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政府大院是个独特的小世界。

红砖砌成的苏式小楼，被高大的梧桐和香樟树环抱着。

夏天，蝉鸣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冬天，雪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整个院子安静得能听见呼吸。

这里有不成文的规矩，有看不见的等级。

谁家的车换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谁又在职务上动了一动，这些都是空气中流动的、最重要的信息。

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学会了看人脸色，也学会了用父母的职位来衡量彼此的分量。

水吉就在这样的空气里长大。

她见过前一秒还对父亲点头哈腰的叔叔，转过身就对级别更低的人颐指气使；她也见过邻家的阿姨们，围坐在一起，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刻薄的闲话。

这些“人情世故”，像一粒粒微尘，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童年。

她不理解，但她都看在眼里。

她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羽毛华丽，歌声动听，食水无忧，但她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那片不属于她的、自由的天空。

父母为她规划的道路，就像大院里那条笔首的、铺着水泥的中央大道，平坦，安全，一眼就能望到头。

从重点小学到重点初中，一切都顺理成章。

父亲水建国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威严而内敛。

他很少对水吉笑，但会把最好的苹果削好皮，切成小块，放在她的书桌上。

他的人生哲学是：稳定压倒一切。

他希望女儿能像他一样，进入体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母亲李文芳则更注重“体面”。

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给水吉买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然后带着她去参加各种聚会，享受着旁人艳羡的目光。

“我们家水吉，以后肯定是要当大学老师，或者进机关的，多体面。”

这是她挂在嘴边的话。

然而，他们越是这样规划，水吉内心的那股叛逆就越是疯长。

她不响，不闹，只是用沉默和行动来表达她的反抗。

父母让她往东，她偏要看看西边的风景。

这股倔强，像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生长的小草，看似柔弱，根系却异常坚韧。

她开始觉得，大院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

那些整齐划一的楼房，那些礼貌而疏离的笑容，那些被预设好的人生轨迹，都像一个巨大的、华美的笼子。

她渴望逃离，渴望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父亲是谁，没有人用“体面”来衡量她价值的地方。

她想知道，脱离了“水局长女儿”这个身份，她水吉，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