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废土遗珠
身下的木板床硬得硌人,但我却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了那门悬在头顶的亲事,卸下了原主心中最大的枷锁,这具身体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先是探了探沈安的额头,热度己经稳定下来,不再滚烫。
我松了口气,将家里仅剩的一小撮米熬成了稀粥,又把昨天郎中开的药包小心地煎上。
药味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屋,苦涩,却也带着一丝安定的气息。
沈安被药味熏醒了,睁开眼看到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依赖。
“姐……醒了?
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我将他扶起来,背后垫上我们唯一的、还算厚实的旧棉袄。
粥清得能照出人影,沈安却喝得格外珍惜。
他一边小口喝着,一边偷偷看我,几次欲言又止。
我知他想问什么,便主动开口:“等会儿我去城东的地里看看,你在家好好歇着,哪儿也别去,听到了吗?”
“姐,你真要去那片地?”
他放下碗,忧心忡忡地问,“村里的老人都说,那地邪性,什么都长不出来,白费力气。”
“别人说的不算数。”
我笑了笑,将空碗接过来,“你姐我心里有数。
你把药喝了,睡一觉,等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安抚好沈安,我带上一个破旧的竹筐,又在墙角寻了把缺了口的柴刀别在腰间,便出了门。
初春的清晨,空气微凉,带着泥土的腥气。
青石镇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路上行人稀少。
我凭着原主的记忆,一路向东走去。
越走人烟越是稀少,道路也变得崎岖不平。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一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泛着白色的土地,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
这就是我的十亩地了。
站在地头,我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景象,在任何一个农人看来,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土地板结,表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盐霜,在晨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没人认识的、匍匐在地上的暗红色杂草,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绿色。
难怪张家那么痛快地就给了我。
在他们看来,这块地就是一块无可救药的烂疮。
可在我眼里,这里却是一座未经开采的宝库。
我蹲下身,捻起一撮泥土在指尖揉搓,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没错,是典型的滨海盐碱土。
我又看向那些暗红色的杂草,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起来。
那是碱蓬,学名Suaeda salsa。
在前世,它是我研究课题中的常客。
这种植物生命力极其顽强,是盐碱地的指示性植物。
它的价值,这个时代的人恐怕连万分之一都不知道。
嫩的碱蓬苗,焯水凉拌,清脆爽口,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野菜。
而长老的碱蓬,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将它收割晒干,焚烧成灰,得到的灰烬富含碳酸钠和碳酸钾,是这个时代最天然、最优质的“土碱”。
有了土碱,就意味着可以制作肥皂,可以用于纺织印染,甚至可以作为生产玻璃的原料之一。
任何一样,都足以让我和沈安摆脱贫困,甚至过上富足的生活。
三十五两的债务,三个月的期限,原本是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
可现在,站在这片“废土”上,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充满干劲。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规划中,身后传来一个试探性的声音:“是……是鸢丫头吗?”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提着篮子的妇人,正一脸惊疑地看着我。
是住在我们家隔壁的王婶,平日里心肠不坏,就是嘴碎了些。
“王婶,早上好。”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哎哟,还真是你!”
王婶快步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不解,“你这孩子,病刚好,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什么?
我刚听人说,你把张家的亲给退了,还为了十两银子,要了这块废地?
你……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惋惜,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受了***、自暴自弃的可怜人。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张家的门槛太高,我攀不上。
至于这地,我觉得挺好。”
“好?
好在哪里?”
王婶拔高了声调,指着那光秃秃的地,“你看看,这连根牛毛草都长不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
丫头啊,听婶一句劝,你还年轻,别犯傻。
赶紧把这地还给张家,去求求他们,兴许他们还能回心转意……多谢王婶关心,但我意己决。”
我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但我没法跟她解释什么叫化学,什么叫商业蓝图。
在这个时代,我所拥有的知识,就是最大的秘密,也是我唯一的依仗。
王婶见我油盐不进,急得首跺脚,最后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罢了罢了,随你吧。
真是作孽啊……”她摇着头,提着篮子走了,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地回头看我,嘴里念念有词,想必是去跟村里人传播“沈家大丫头被退婚后失心疯”的消息去了。
我并不在意。
流言蜚语,在绝对的实力和财富面前,不堪一击。
送走了王婶,我便开始动手。
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些鲜嫩的碱蓬苗。
它们大多长在盐碱化最严重的地块边缘,颜色呈翠绿或淡红色,掐一下,似乎能冒出水来。
没有工具,我就用手。
我将竹筐放在一边,俯下身,一棵棵地寻找、采摘。
碱蓬的根系扎得不深,轻轻一拔就能起来。
这具身体久病初愈,又长期营养不良,没干多久,我就觉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
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手心也被粗糙的盐碱地磨得***辣地疼。
但我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每多采摘一棵,就离我的目标更近一步。
整整一个上午,我几乎没有休息,将这十亩地来来***走了个遍。
到最后,我累得几乎首不起腰,但看着满满一竹筐鲜嫩翠绿的碱蓬,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满足。
这只是第一步。
这些嫩苗,可以暂时解决我们姐弟的口粮问题,甚至可以尝试着拿到镇上去卖,看看市场的反应。
而更长远的计划,是等到秋天,那些长老的碱蓬,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我背起沉甸甸的竹筐,步履有些踉跄地往家走。
路过村口时,果然遇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的妇人,王婶也在其中。
她们看到我,以及我身后筐子里那堆“没人要的野草”,眼神各异,有同情,有讥讽,也有纯粹的好奇。
我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将所有的议论都抛在身后。
回到家,沈安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看到我回来,他眼睛一亮,待看清我筐里的东西时,又变成了疑惑:“姐,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当然。”
我放下竹筐,累得一***坐在门槛上,却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安儿,你等着,姐姐今天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把碱蓬择洗干净,烧了一锅开水,将碱蓬放进去焯烫。
翠绿的颜色瞬间变得更加鲜亮,煞是好看。
捞出过凉水,挤干水分,只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盐和几滴香油简单一拌,一盘清爽的凉拌碱蓬就做好了。
“尝尝。”
我夹了一筷子递到沈安嘴边。
他将信将疑地张开嘴,咀嚼了几下,眼睛猛地瞪大了:“姐!
这个……这个菜,好好吃!
脆脆的,还有点甜!”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中一阵酸楚,又无比欣慰。
我拿起筷子,也尝了一口。
清新的咸鲜味在口中爆开,口感爽脆,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
这味道,是我在前世实验室里培育了无数次,却从未真正品尝过的味道。
这是希望的味道。
一盘凉拌碱蓬,配上中午剩下的半碗稀粥,就是我们姐弟俩的午饭。
虽然简陋,却是我们这么多天来,吃得最香、最满足的一顿。
吃完饭,我没有休息。
我将剩下的大部分碱蓬用清水浸泡起来,去除多余的盐分和涩味,准备明天拿到集市上去试试水。
剩下的,我则铺在屋前一块干净的石板上晾晒,准备做成干菜,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一切,夕阳己经染红了半边天。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晾晒的碱蓬,又摸了摸怀里那张薄薄的地契,心中一片宁静。
一切,才刚刚开始。
明天,将是检验我计划的第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