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珍第一次见到那座红木座钟，是1985年的腊月廿八。彼时她刚跟媒人走完三里地，
踏进赵建国家的小院，就看见堂屋八仙桌上，那座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
红木外壳被擦得发亮，钟摆晃悠着，像个不肯停歇的陀螺。“这钟是我爹传下来的，
有三十年了。”赵建国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把座钟的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林慧珍的目光落在钟面上，
罗马数字的漆有些脱落，时针和分针正指着下午三点，“当”的一声，钟鸣清脆，
震得她心里也跟着颤了一下。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棂落在座钟上，
红木的纹理里像是藏了细碎的金。林慧珍没敢多说话，
只是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个子不算高，肩膀却很宽，手掌粗糙得能看见裂口，
是常年在田里干活磨的。媒人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两人的条件，
她却只听见座钟的“滴答”声，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一、红绸裹着的“彩礼”订亲时，
赵建国没送金镯子，也没送缝纫机，只把那座座钟用红绸子裹了，送到了林家。
林慧珍的娘拿着红绸子，脸色有点不好看：“建国啊，这钟是老物件，可咱这边的规矩，
彩礼总得有件新东西吧？”赵建国搓着手，额头沁出了汗：“婶子，我知道规矩，
可我这两年攒的钱，都给我娘看病花光了。这钟是我家最金贵的东西，我爹走的时候说，
要把它传给能好好过日子的人。慧珍要是不嫌弃，我以后一定好好挣钱，给她买新的。
”林慧珍站在里屋，听见这话，心里忽然就软了。她掀开帘子走出来，接过红绸裹着的座钟，
指尖碰到红木外壳，温温的。“娘，我不嫌弃。”她看着赵建国，眼睛亮闪闪的，
“这钟挺好，比金镯子还实在。”结婚那天，座钟被摆在了新房的梳妆台上。
林慧珍穿着红棉袄，坐在炕沿上，看着赵建国小心翼翼地把钟摆调好，
“滴答”声再次在屋里响起。“以后啊，这钟就跟着咱们了。”赵建国坐在她身边，
声音有点发紧，“它走一圈，就是一天；走十二圈，就是一年。咱的日子，就得像它这样，
稳稳当当的，不慌不忙。”林慧珍没说话，只是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有点硬，
却很踏实，像那座座钟一样，能让人安心。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着，
屋里的座钟“滴答”走着，两种声音混在一起，成了她记忆里最热闹的“新婚序曲”。
婚后的日子，确实像座钟一样平淡。赵建国在村里的砖窑厂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晚上顶着星星回来。林慧珍在家种地、喂猪，还要照顾赵建国的老娘。每天早上，
她都是被座钟的“当”声叫醒；晚上，等赵建国回来，她会把温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
两人就着煤油灯吃饭，座钟的“滴答”声成了最贴心的背景音。有一次，砖窑厂赶工期，
赵建国连着半个月没回家。林慧珍每天晚上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座钟的指针一圈圈转。
钟摆晃啊晃，她的心里也跟着晃，总担心他在外面出事。第十五天的夜里，她实在忍不住，
披了件棉袄就往砖窑厂跑。路上黑，她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却还是咬着牙往前走。
到了砖窑厂，她看见赵建国正扛着一摞砖，额头上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看见她，
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路上多危险。”“我担心你。
”林慧珍的声音有点哽咽，伸手替他擦了擦汗。赵建国把她拉到一边，
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块红糖。“给你买的，知道你爱吃甜的。
”他笑着说，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回了家。林慧珍煮了红糖水，
用一个粗瓷碗端给赵建国，他却推给了她：“你喝，补补身子。”她看着他疲惫的脸，
又把碗推了回去：“一起喝。”座钟在一旁“滴答”走着，红糖水下肚，
甜得两人心里都暖暖的。林慧珍忽然觉得，日子虽然苦，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座钟，
就什么都不怕了。二、停摆的钟与摔碎的碗1990年，儿子赵小军出生了。家里添了人口，
日子更忙了，却也更热闹了。赵建国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儿子，
用满是胡茬的脸蹭小军的脸蛋，逗得小军“咯咯”笑。林慧珍则在一旁忙着做饭，
座钟的“滴答”声里，多了小军的哭声和笑声。可好景不长，1992年的夏天，
砖窑厂出了事故，赵建国的腿被砸伤了。医生说，至少要卧床三个月，
以后也不能再干重活了。那天，林慧珍在医院走廊里哭了很久。她看着手里的诊断书，
觉得天都要塌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还有老娘要养，有儿子要喂，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回到家，她把诊断书放在桌上，座钟依旧“滴答”走着，可她却觉得那声音格外刺耳。
赵建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老娘坐在炕沿上，抹着眼泪：“都怪我，
要是我不生病，建国也不用这么拼命干活。”“娘，不怪你。”林慧珍强忍着眼泪，
给老娘递了杯热水，“医生说了，好好养着，腿能好起来的。”可日子还是难。
赵建国卧床的那三个月，林慧珍一个人扛起了所有事。白天，她要去地里干活，
回来还要喂猪、做饭、照顾赵建国和老娘；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她还要缝补衣服，
给小军洗尿布。每天累得倒头就睡，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家里的开销，想起赵建国的腿，
怎么也睡不着。有一次，她给赵建国擦身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嘶”了一声，
语气也有点不耐烦：“你能不能轻点？”林慧珍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轻点？
我每天累死累活，你以为我容易吗？你倒好，躺在炕上什么都不用干，还嫌我这嫌我那！
”“我想躺吗？我想让腿受伤吗？”赵建国也来了气，“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没办法？
没办法就能对我发脾气？”林慧珍越说越委屈，眼泪掉了下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你后悔了？”赵建国的眼睛红了，“后悔了你可以走，
没人拦着你！”林慧珍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碗碎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座钟像是被吓到了，“滴答”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着，
可那声音里，却多了几分冰冷。老娘听见声音，赶紧从里屋走出来，看着地上的碎碗，
又看看争吵的两人，叹了口气：“你们这是干啥啊？日子再难，也不能吵架啊。建国，
你是男人，得让着点慧珍；慧珍，建国心里也不好受，你别跟他置气。”两人都不说话了，
林慧珍蹲在地上，捡着碗的碎片，眼泪掉在碎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赵建国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她不容易，可他心里的憋屈，也不知道该跟谁说。那天晚上，
两人分床睡了。林慧珍躺在外屋的小床上，听着里屋座钟的“滴答”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起结婚时赵建国说的话，说要让日子像座钟一样稳稳当当，可现在，
日子却乱成了一团麻。半夜，她听见里屋有动静，赶紧爬起来，
看见赵建国正挣扎着想要下床。“你干什么？”她跑过去，扶住他。“我想喝水。
”赵建国的声音有点沙哑。林慧珍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
看着她：“慧珍，对不起，白天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林慧珍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也有错，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日子再难，
咱们也一起扛。”赵建国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却很有力，“等我腿好了，
我就去学个手艺，比如修鞋，或者修自行车，总能挣点钱。”林慧珍点点头，
靠在他的肩膀上。座钟的“滴答”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他们的和解伴奏。
她忽然觉得，只要两人心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可没过多久，座钟突然停了。
那天早上，林慧珍没有被钟鸣声叫醒，等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跑到梳妆台前，
看着座钟，指针停在了凌晨四点，钟摆也不动了。“建国，钟停了。”她的声音有点慌。
赵建国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座钟：“可能是该上弦了，或者是零件坏了。等我能下床了，
去镇上找修钟的看看。”可座钟一停，林慧珍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以前，
听见钟的“滴答”声，她就知道时间在走，日子在过；可现在，没有了那声音，
她总觉得时间变慢了，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做饭，什么时候去地里干活。有一次，
她去地里干活，因为忘了时间，回来时，小军饿得直哭，老娘也在门口焦急地等着。
她看着儿子通红的脸蛋，心里一阵自责。那天晚上，她把座钟抱在怀里，轻轻擦着红木外壳，
眼泪掉在钟面上，模糊了罗马数字。“钟啊钟，你快点好起来吧。”她小声说，“没有你，
我心里不踏实。”三、修不好的钟与补得上的情三个月后，赵建国的腿终于能下地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座钟去了镇上。修钟的老师傅看了看座钟，摇了摇头：“这钟太老了，
零件都磨损了，不好修啊。就算勉强修好，也走不精准了。”“师傅，您再想想办法，
这钟对我们很重要。”赵建国恳求道。老师傅叹了口气：“我尽量吧，你过三天再来看看。
”三天后，赵建国去镇上取钟。老师傅把钟递给了他：“我尽力了，能走了，但走得慢，
每天大概会慢十分钟。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去；要是嫌弃，我也没办法了。
”赵建国抱着钟回了家。林慧珍看见钟，赶紧迎上去：“修好了吗？”“修好了，
就是走得有点慢，每天慢十分钟。”赵建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林慧珍把钟放在梳妆台上，
上了弦，钟摆慢慢晃了起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走得慢，可听见那声音，
林慧珍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慢就慢吧，总比停了好。”她笑着说，“以后，
我们就按钟上的时间，再加上十分钟，就是准确时间了。”从那以后，
家里又有了钟的“滴答”声。虽然钟走得慢，可林慧珍却觉得，日子好像也跟着慢了下来，
不再像以前那样匆忙。赵建国开始学修鞋，在村口摆了个小摊。每天早上，
他都会根据座钟的时间，再加上十分钟，准时出摊；晚上，也会根据钟的时间，
提前十分钟收摊回家。一开始，修鞋的生意不好，每天只能挣几块钱。可赵建国不气馁，
每天都早早出摊，晚晚收摊，修鞋的时候也格外认真。林慧珍则在空闲的时候，
去镇上批发一些袜子、鞋垫，摆在修鞋摊旁边卖，也能挣点零花钱。有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