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皆传明月公主对靖国公世子爱而不得，当街怒抢八个面首替身。可世人不知，
我有预知梦。十四岁那年梦见父皇秋猎被刺身亡，母后郁卒。隔年竟一一应验。
十七岁梦见我是个恶毒女配，和男女主纠缠一世。最后皇兄死了，江山覆灭，
我也落个挫骨扬灰。气醒之后，我连夜将死对头从小倌馆接回了公主府伺候。
1作为皇兄一母同胞的妹妹，父兄盛宠，手握兵权。
可以说我前十七年过的都是珍珠如土金如铁，封邑豪奴无数的神仙日子。
直到第十个白衣书生出现在我面前，声嘶力竭：朗朗乾坤，殿下是公主便能为所欲为吗？
人群中多看一眼，他竟横刀立颈，一手拽着我衣袖抵死不从……现场吃瓜群众聚集，
民怨沸腾，隐有暴乱之兆。我爹是皇帝，我哥是皇帝，我是食邑万户的公主。搁往常，
我还真能无所不为。但现在——我怕了！我被脏东西做局了！我眼皮狂跳，慌忙抽衣后退。
此情此景和梦中别无二致。梦里我心血来潮去小倌馆羞辱韩催。
只不过当时带了乌泱泱一堆仆从侍卫。这书生被当作刺客拿下了。而韩催家破人亡，
受尽折磨，从此绝情弃爱，终身不近女色。在我斗鸡走狗的时候，
密谋造反；在我谈情说爱的时候，密谋造反；在我虐恋情深的时候，
密谋造反；在我和皇兄噶了的时候……打着姜家旗号造反。细想起来，皇兄后宫美女如云。
沈安澜作世子时也不缺貌美通房，更别提篡位之后满宫的莺莺燕燕了。咳，
连我都纳了八个面首。而韩催，身为老韩家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一朝得太子青眼，
自此平步青云，年少情深止步君臣之谊。理由只有一个——韩催觊觎皇兄，怀有不臣之心！
2一想到梦中我竟慧眼识猪，精挑细选了沈狗这么个倒灶驸马。我忍不住咬牙切齿。
白衣书生见状，呆愣在当场，眼中的倔强不屈化为茫然无措。月前春闱，
京中传出我强取豪夺某寒门举子，士林震怒。朝上参我的折子能绕皇宫三圈。
京城才俊人人自危，出行必穿黑衣，备轻纱遮面。皇兄御笔钦点那举子为探花郎。
又是赏赐金银财货，又是赐婚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才了此横祸。毕竟是青梅竹马，
京中适婚男不多。虽不似梦中那般疯魔，但我对沈安澜是有感情的，并不是空穴来风。
顽笑间谈及婚事，他言行暧昧。转头又和婢女打得火热。我收那八个面首只为不甘人后，
消磨时光罢了。可世人眼中我苦恋沈安澜，举止荒诞不经已成定论。若是当街引起哗变，
我这细胳膊细腿，可扛不住明枪暗箭。我看着白衣书生眼尾肖似某人的胭脂泪痣无奈叹气。
有所求就好，不然，我还真怕碰上不要命的愣头青。深吸口气，语调铿锵。哈哈哈，
世人误会本宫久矣！京城居，大不易，多少学子寒窗苦读，只为报效朝廷。
本宫最是惜才之人，略尽些绵薄之力，给无片瓦遮身的郎君们谋处容身之所，区区小事，
不敢居功。不过是为皇兄分忧，为大夏朝尽些公主本分，岂敢折辱斯文？反手握住书生，
一脸真诚：郎君若有意，来日凭此信物，公主府畅通无阻。明年春闱，
请早往公主府行卷干谒，大夏的未来肩负在尔等青年俊杰身上啊！围观百姓见此发展，
无不口呼殿下高义多谢殿下垂青。白衣书生僵着身子，讷讷接过我递给他的玉玦。
霎时脖颈红透耳梢，敷了厚厚妆粉的小脸青白交加，不胜可怜。我有些惋惜。平心而论，
他比我府上那八个所谓替身，更有几分正主的神韵。郎艳独绝，不想努力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入闱哪有作本宫入幕之宾有前途。都是老姜家的人，许给皇兄还是货与我又有何区别呢？
若不是我自身难保，把他带回府，倒也算是桩成人之美的佳话。此情可辨，我抬头忧伤。
如果能保住老姜家的江山，我的一世荣华。别说八个面首，就是纳101个我也愿意啊！
就算是韩催……韩催一身玄衣，正长身玉立在小倌馆二楼，冷眼旁观。残阳如血，
照得他沉静如水的面容越发妖冶。我看着他脸上的妖艳妆容，浑身毛骨悚然，
不可避免地扭曲了表情。不行，韩催不行！3韩催其人，身高七尺，芝兰玉树，
博闻强识——妥妥别人家的孩子，做了言官后更是目中无人。别的同僚多少挨过几回黑拳。
他略通拳脚，粗通刑狱，人称玉面修罗。天天冷着张俊脸，人狠话少，心硬如铁。
十八般武艺下来，能折磨得圣人堕凡，数典忘祖。幼时他和沈安澜同为太子侍读，
说来也算是我的竹马。文武双全，又是天子近臣。时日久了也就再无人敢踢这块铁板。
相比知情识趣，有活人味儿的沈狗，我打小就和他处不来。彼时他常与宫中往来，
父皇夸其文质彬彬，举世无双。和他比，皇兄是朽木不可雕。和我比，
母后做的糕点糖酥不知几多，都填了他的肚囊。幼年韩催，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
不留半分吃食。此人饕餮再世，且光吃不胖。母后惊为天人，越发心疼投喂起他，
眼神凌迟我。害我只能一边吃草，避其锋芒。他轻而易举就攫获了除我和沈狗之外，
所有人的喜爱。父皇母后自不必说。皇兄没少为功课不如韩催被刘太傅骂，却仍旧极看重他。
连自小伺候我的凝翠都站他那边！其实宫里好不容易来了新人玩伴，
我也是真情实感地舔过些时日的。直到有一回我为他精心准备生日贺礼。他不领情就算了，
反教我被父皇训斥一顿，这才关系日渐疏远。后来皇兄即位，韩催任职兰台令史。
别人参的他要参，别人不敢参的他更要参，颇得官场白眼。朝中参我的折子十之八九，
俱出之他手。再后来其父贪墨案发，病死狱中。我念及旧情……把他从牢里捞到了小倌馆。
现在看来，咬人的狗不叫。韩催喜恶都写在脸上，虽为人死板，处处与我作对。
确是不曾亏欠于我。见他茕茕独立，失魂落魄。我胸中悸动，竟有些酸涩难忍。
4说是自幼相识，其实我和韩催之间无甚往来情谊。我忙着和沈安澜寻欢作乐，他忙着参我。
趁其家道中落，我还打算好好折磨他，出口恶气。可惜，形势比人强。
谁能想到眼下败落的是韩家，来日倒下的竟是皇家。韩催却始终稳坐钓鱼台。
他将领的伐逆大军势如破竹。只是不知为何，兵临城下那日，韩催竟提出要沈安澜交出我，
以换取退兵。许是为讨还旧债，许是为亲自羞辱我，我已无心分辨。心气消磨殆尽，我累了。
一杯鸩酒下肚。终于，是非恩怨转成空。……你很久没来这跑马了吧，今日天气好，
我想着带你来散散心。韩催挑眉，眼神戏谑。多谢殿下厚爱，
不过我还是喜欢在小倌馆散心。那里的人说话又好听，长得也好看，悦耳愉心得很。
……对不住，我只是想让你得个教训，未曾想家下人妄加揣测，让你受罪了，实非我本意。
受罪倒没有，不过韩家已倒，我不想再留在京城，公主殿下可否放我离京？
我如何能左右你的去留？他不置可否，澄清眸子像能看穿我的一切。
人肯定是不能放走的。我心头发慌，攥着手强自镇定，生硬调转话头。我幼时差点坠马，
母后严令禁止，不让我学骑术。这马叫飞白，是沈安澜送我的，可惜我养了它十年，
还是野性难驯。马场是靖国公府的产业，上次和沈安澜闹矛盾，生气之下把它扔在了这，
恰逢这几月琐事缠身，全然把它忘在了脑后。见我来了，它双耳压低，鼻翼大幅抽动换气，
龇牙咧嘴，马首高昂。一双黑宝石般润泽的大眼，静静注视着我。我还真有点想它了，
试探着去摸飞白的鬃毛，被它躲了过去。呵呵，它以前不这样的，怪我近日忙，
对它疏于照顾。韩催上前要给它套上马鞍。我连忙制止，飞白性子烈，
之前有个马夫被它踩折了胳膊。你别——却见它竖着耳朵轻晃，马尾昂扬，
蹄子在沙场跃跃欲试。没良心的，你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它又打了个响鼻，
温驯纯良的眸子望着前方。韩催上马，俯身将我也捞了上去，
压低声音笑吟吟道：沈安澜在看着咱俩呢，你说他在想什么？我顺势环住他的腰腹，
捏了捏，手感确实不错。余光瞥见沈安澜与顾蔓儿姿态亲昵共乘一骑，郎情妾意。
我笑得更高兴了，脸埋在他身上蹭了蹭。在想你是我的第九个面首呗。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背靠起来很舒服。韩催这厮看着身板瘦。腰是腰，腿是腿，
肩宽背阔，品相还是不错的嘛。5姜明月！你说你会好好闭府改过，就是这么改的？
沈安澜额角青筋暴起，怒声质问。我平静对望，我何错之有？
靖国公府的女主人柔福郡主，也就是沈安澜他娘，平日里最是看不惯我。登门给她祝寿，
她内侄喝醉了酒欲对凝翠不轨，推搡间意外身亡。本来死也就死了，可人渣爹娘不干，
人证物证俱在，我要保下凝翠也只能低头服软。他怀里的女人瑟缩着身子，露出半张小脸。
两汪春水横波荡漾，蒙着江南烟雨，勾人魂魄。真是我见犹怜。败在她手上，道是情有可原。
可我们也曾一起读书骑马，一块赏花听泉，在灼灼春华中互诉衷情，
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我也曾幻想来日红袖添香，宜室宜家。直到那日他来试探，
我和蔓儿从未逾矩。明月，蔓儿她和你不一样。你有我，有陛下，
有千千万万疼爱你的人。蔓儿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我发誓，绝不负你。蔓儿她很懂事的，
她甚至不要妾位，只求在我身边伺候，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丫头罢了。
顾蔓儿是被抄家的官奴，小姐出身。他从不曾带别的女人到我面前过。
所以我能心安理得的欺骗自己，我俩青梅竹马，打娘胎起就是这世间最亲密契合的人，
哪怕其中隔着另一个心怀鬼胎的女人。所以我假装自己看不懂他眼里的希冀，
不想亲手撕破我们之间，最后一丝体面。可我不能容忍，为我一己私情将皇兄葬送！
他太贪心了，要美人，还要江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沈安澜明显是被我不咸不淡的样子气着了。冷白的肤色染上怒红，眼里溅出火星子。
你不贞顺恭柔，不恪守妇道，不敬长辈……往日还夸我不畏流俗，率性纯真。
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我凝望着他陌生的眉眼冷哼。你沈安澜是第一日认识我么？
前两个我勉强认了，可我爹娘死的早，哪来的什么便宜长辈轮的着我来孝敬。
至于妇道嘛，你不也是娇妾在怀，让她替你守就好了，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顾蔓儿脸色煞白，懦懦咬唇：殿下，您误会了。我和世子没关系的。世子爷，
您快和公主解释清楚呀。哦，没关系，就和外男搂搂抱抱，共乘一骑，沈安澜，
看来你的女人也不怎么守妇道呢。顾蔓儿脸色青白交加，看着都快撅过去了，
还是坚强撑着，软声反击。那您呢，您与身前共骑的公子又是什么身份。韩催嗤笑出声。
我还未开口，沈安澜突然冷静下来，眼神了然中带着丝疲惫。他下马朝我走来，
语气生硬：下来，我送你回府。我不动声色，把韩催抱得更紧了。你一匹马，
怎么坐三个人？韩安澜嘴角挂着冷笑。姜明月，人心是会凉的，我说过，
我和蔓儿是清白的，你几次三番试探，有意思吗？人心何止会凉，我可是栽你俩手里，
死透了。我摇了摇头，强忍心酸。阿澜，要我跟你走也行，你把顾蔓儿发卖出去，
此生不能再见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之间也回到从前一样，行吗？
沈安澜抿唇不语。顾蔓儿在一旁凄凄切切地哀望着他，泫然欲泣。她没说一个字，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而我输了个彻底。韩令史，公主向来骄纵，你饱读诗书，
总该知道何为君臣礼法，男女之别吧？世子谬赞，韩某被削官入狱，
现今只是公主府买来的下人，自然是主人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沈安澜的脸色愈发阴郁，
一字一句：月儿，你当真要和这个下人一起丢人显眼？此人不通人言。
与他纠缠是失了智。我猛拍飞白后臀，幸亏这小子还有点良心，当下撒蹄狂奔。
韩催驾轻就熟控着马缰。风吹起他的长发，遮挡了我的视线，隐约望见沈安澜还立在原地，
神色莫辨，并没追上来。6沈安澜把顾蔓儿赶出了靖国公府。这是明面上的。
朱雀卫暗地里查出，他在西山寻了处隐蔽院子，
又天南海北搜罗了一个与顾蔓儿相似的女子作替死鬼。好山好水，金屋藏娇。
如今倒是不必再演什么主仆情深的戏码了，关起门来男盗女娼。我只是有些费解，
沈安澜如此大动干戈，究竟是为了骗过我，还是骗他自己。
捏着手里这颗品相极佳的绯色东珠发笑，对着日光照射，珠子流光溢彩，更好看了。凝翠，
把它收起来吧。价值千金呢，我从不糟蹋好东西。回回送这破珠子来，真没新意！
凝翠愤懑不平。自幼时起，每回闹别扭，他送来的赔礼中总会有一颗东珠。我曾戏言，
等他给我送满一百颗东珠，如果还未成亲，那就此生老死不相往来。沈安澜这回真下血本了，
满满一匣子，整十颗。买卖不成仁义在。礼尚往来，为表善意，
我派人给他那通房回了几箱礼物。结果那女人以为我是表达不满，容不下她，在挑衅，
忧惧过度，吐血病倒了。沈安澜兴师问罪那日，脸上的暴怒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真的信了，
他会为了一个半路蹦出来的女子，罔顾多年情分。欺我辱我，伤我弃我。你真是心思歹毒，
蔓儿纯善，不争不抢，何曾碍着你什么？你的心胸竟如此狭隘，害她病成这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简直不堪为妇！还有你府上那几个，我都不想多说什么，
你如果是打着让我嫉妒他们的主意。那你就想错了，假的成不了真，
我还不至于如此自轻自贱。浓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我彻底放弃挣扎。咱俩自小的情谊，
我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你就这么想我？你怎的不怪她自己心机深重，福薄命浅？
他眼里的厌恶太过显眼，面目太过陌生。呵，你既已认定是我恶毒，
是我害你心爱之人病重，那便是我吧。我冷笑，眼前人面目可憎。
他不是那个和我一道长大，会给我送小马驹，教我骑射，许诺余生的明朗少年人。沈安澜，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放心，我会说到做到。沈安澜闻言一愣，
心头突兀传来的异样闷疼，让他皱起了眉。半晌反应过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求之不得！我确实出了昏招，公然收受面首，想远离沈安澜和顾蔓儿，反惹得一身骚。
看戏人头攒动，我瞠目结舌，百口莫辩。京城里我俩恨海情天的话本子几度脱销，
那些我对他一往情深的谣言，怕不都是他本人传的。7宫宴正酣，室内酒气薰香，浊气蒸腾。
我睁着两条勉强辨物的眼缝，昏昏欲睡。坐在上首的皇兄突然朝我使了个暧昧眼色。
少年时虽然不如他的侍读，但也算清爽秀气，如今越长大越膨胀。
浑圆的五官做起表情来真是一言难尽。——女大不中留，为了沈家小子闹出这么多笑话，
真没出息，看皇兄为你拿下他！我一激灵坐直了身子，装作没看见他眼底的揶揄。
皇兄比我大四岁，今年也才二十一。父皇子嗣维艰，存活于世的，只剩我兄妹二人。
他御极不足三年，镇日兢兢业业。后宫佳丽虽多，我却知道他忙得焦头烂额，极少踏足，
至今还无子嗣。我是欢场将军，草包一个。偌大江山，靠他一人撑着，是有些辛苦了。
倒霉皇兄一脸胸有成竹，情深意切：朕临御四海，如今天下初宁，万民安居。
唯独明月公主的姻缘一事，先皇曾留有遗命，教我慎之重之。我虽为兄长，却不敢专权。
众爱卿可能为朕解忧？陛下，靖国公府累世忠良，自太祖开国便追随皇室左右。
论家世显赫，无出其右。沈世子文韬武略兼备，有乃祖之风。公主心性纯良，
实乃闺阁典范，二人又有青梅竹马之谊，可堪良配！……席间阿谀奉承不绝。
梦中皇兄就是借这宫宴逼的婚。此情此景，一模一样。沈安澜就端坐在对面，不动如山，
嘴角噙着讽笑。仿佛席间谈论的，是与他毫无瓜葛的人事。薄唇深目，一双桃花眼蕴藉风流，
任是无情也动人。只是数日不见，竟恍如隔世。我听得头皮发麻，还有比前脚恩断义绝，
后脚仗势逼婚更丢人的事情吗！8韩催低喝，松手！他皱着眉头，
一根一根把我的手指掰开，清理碎瓷片，倒酒冲洗血迹，最后用手帕包着，打了个蝴蝶结。
这宫宴他来不了，我让他戴面具扮作我的护卫。嘶，你就不能轻点，温柔点？
酒水刺激伤口，分不清是割裂伤更疼还是心口更疼。抱歉，这点口子，我怕再慢点，
太医来都痊愈了。我声音阻涩，喃喃低语。韩催，你敢信吗？这场景我梦里见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