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卡在POS机上轻轻一刷,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像是某种终结的预告。
穿着工装、身上还沾着白色腻子粉的工头师傅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
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老板,钱不够啊。”他抬眼看我,语气倒还算客气,
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惯常的、看惯了各种业主资金链断裂的审视。“不可能。”我笑着摆手,
胸有成竹,“师傅你看错了吧,这卡里八十万呢,这才刷多少。
”我自己凑到POS机屏幕前。那一长串数字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每天睡前都要摸出手机银行看一眼,仿佛那串数字能生出更多小数字,是安眠药,
也是美梦的开端。可此刻,屏幕上显示的余额数字短得刺眼,50,327.16。
我的笑僵在脸上,血液轰的一声全往头顶冲,耳膜嗡嗡作响,
四周嘈杂的施工噪音瞬间被拉远,又猛地压回来,震得心口发麻。我夺过机器,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又刷了一次。一样的数字。冰冷,精确,无情。“不是…这不对!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不像自己,“这里面明明有八十万!岳父刚转进来一个月!
一分没动过!”工头师傅脸上的客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不耐烦和怜悯的表情。
“老板,数字在这,机器不会骗人。
你看……”他指了指周围几个停下手头活计望过来的工人,“弟兄们都要吃饭的。这工程,
还开不开工?”“开!当然开!”我急急地道,额头沁出冷汗,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误会,肯定是银行系统故障,我这就打电话!”我抖着手拨通银行客服,
机械的女音提示一层层按下去,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锤子敲在我的神经上。终于转到人工,
我语无伦次地说明情况,报出卡号,对方冷静地查询,
然后用毫无波澜的语调确认:“先生您好,
查询到该账户近期存在一笔七十五万元的转账支出,余额无误。”七十五万……支出?
世界安静了。工头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工人们窃窃私语着散开,
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银行卡,
皮肤下的血液仿佛瞬间凉透了。八十万。岳父转账时那张殷切带笑的脸还在眼前。“小峰,
新房好好装,我和你妈就盼着早点抱上外孙住新家呢,别让我失望。
”他厚重的手掌拍在我肩头,温暖,信任。那笔钱,是我奔向幸福的全部底气,
是妻子眼里期待的光,是儿子未来奔跑玩耍的宽敞客厅,是全家和乐融融的蓝图。现在,
蓝图碎了。只剩五万。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一声接一声,催命一样。是妻子林薇。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张峰!工头电话打到我这儿了!
说钱不够怎么回事?卡里钱呢?”林薇的声音又尖又急,
背景音里还有儿子小宝哼哼唧唧的哭声。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都吐不出。
怎么解释?我说我不知道?说钱自己长翅膀飞了?“说话啊!八十万呢!这才一个月!
你拿去干什么了?!”她的质问劈头盖脸砸过来,带着哭腔,
“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去赌了?你说你戒了的!张峰你混蛋!”“我没有!
”我猛地吼回去,声音因恐惧和冤屈而变调,“我没赌!我一分钱都没动!”“那钱呢?!
钱去哪了?!你说啊!”我答不上来。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攫住了我。是啊,钱去哪了?
密码只有我和她知道……难道……电话那头传来岳母高八度的声音,
尖锐地穿透听筒:“小薇!怎么回事?张峰把装修钱弄没了?!
”接着是小舅子林强暴躁的嗓门:“姐!是不是那混蛋搞鬼!我早说这人不靠谱!
”电话在一片混乱的指责和哭骂中被猛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像为我敲响的丧钟。
我站在原地,水泥灰尘的味道呛进肺里,一阵窒息。完了。家里的灯亮得刺眼,
把每一个人脸上愤怒、猜疑、扭曲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我刚拧开家门,
一道身影就裹挟着风声扑过来。小舅子林强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几乎将我提离地面,
赤红着眼睛,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张峰!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我爸的血汗钱你也敢吞!
”岳母坐在沙发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造孽啊!我早就说不该把钱放他那儿!八十万啊!
那是我们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啊!就这么没了!让你爸怎么活啊!
”妻子林薇站在客厅中央,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脚边是一个敞开的行李箱,
她正胡乱地把儿子小宝的几件衣服塞进去。小宝被这场面吓坏了,抱着妈妈的腿哇哇大哭。
“小薇!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我试图挣脱林强,朝他吼。“不知道?
”林薇猛地抬头,泪痕满面,眼神里是彻底的失望和冰寒,“卡在你手里,密码只有你知道!
张峰,你告诉我,钱去哪了?是不是又填了你那永远填不满的赌债窟窿?
还是……”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拿去养哪个狐狸精了?
”“我没有!你相信我!”我的心像被撕开一样疼,声音嘶哑。“相信你?
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林薇尖叫,“八十万啊!不是八十块!那是给我爸妈养老的钱!
是给我们装修新家的钱!张峰,我们完了!我明天就带小宝回家!”“姐!
跟这种废物废话什么!”林强用力推搡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撞在鞋柜上,后腰一阵钝痛,
“钱今天不吐出来,我他妈弄死你!”亲戚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
座机、手机响个不停,岳母接起来,哭诉着“钱被张峰败光了”、“我们家完了”,
每一句都像在对外广播我的“罪行”。整个家变成了一个喧嚣的修罗场,
每一个我曾经视作亲人的人,此刻都成了对我施加酷刑的狱卒。信任像脆弱的玻璃,
碎了满地。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周围的咒骂、哭喊、指责像潮水一样涌来,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我看着妻子绝望的脸,小舅子暴戾的拳脚被他妈勉强拉住,岳母涕泪横流的控诉,
还有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一种极致的疲累和冰冷猛地攫住了我。
原来,在绝对的金钱面前,多年的感情如此不堪一击。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
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这笑声让现场的混乱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好,好……”我止住笑,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扫过他们每一张脸,“你们不是要钱吗?不是问我钱去哪了吗?”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无视林强警惕防备的眼神,踉跄着走向书房。从书架最底层一个锁着的小抽屉里,
我拿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我走回客厅,将文件袋重重地拍在茶几上,
发出“啪”一声闷响。“看吧。”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情绪,“看清楚,
我一分一厘是怎么‘挥霍’掉那七十五万的。”林强一把抢过文件袋,粗暴地扯开线圈。
林薇和岳母也下意识地围了过去。
账单、发票、刷卡单、银行转账记录……厚厚一沓纸质凭证像雪片一样散落出来。
林强抓起最上面几张,快速扫视,骂骂咧咧:“这什么玩意儿?医院?……体检?
……什么药……这什么东西?”他的咒骂声逐渐变小,脸上的暴戾变成了惊疑不定。
林薇颤抖着拿起另一叠,目光迅速掠过那些抬头各异的医院Logo、打印清晰的收费项目,
越看越快,越看脸色越白。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死死捏着纸张,指甲掐进了纸里。
杉醇……免疫制剂PD-1……进口靶向药……”“……住院费……重症监护……”一项项,
一桩桩,日期密集地排列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金额巨大,触目惊心。每一张单子上,
患者姓名都是:林国栋。那是岳父的名字。所有的转账和刷卡记录,
收款方无一例外是各大医院和药房,而持卡人签名处,
是一个他们所有人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签名,林国栋。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所有的喧嚣、愤怒、哭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岳母张着嘴,
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单子,像是看不懂上面的字。
林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捏着账单的手指松开了,纸张飘落到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又猛地扭头看向一直沉默地坐在客厅角落阳台上的岳父。
林薇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像是站不稳,猛地向后跌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单据散落一地。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茫然和一丝终于破土而出的、迟来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一直紧绷的、冰冷的躯壳,在看到妻子这个眼神的瞬间,
裂开了一道缝。无边的委屈和这一个月来独自承受的巨大压力,海啸般冲击着我的喉咙。
我别开脸,不再看他们,目光投向阳台。岳父林国栋一直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
背对着客厅的混乱,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微驼的背影,
指间夹着的香烟,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漆黑的夜色。直到这时,他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平静。
仿佛那七十五万巨款的去向,那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秘密,他早已了然于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按灭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发出细微的“嗞”声。
在全家人死寂的、近乎凝固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本想悄悄走,
没想到……连累了你,小峰。”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
却瞬间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心防。岳母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整个人瘫软下去。林强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
脸上早已没了凶戾,只剩下惊慌失措和茫然。林薇坐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捂住嘴,
眼泪无声地疯狂涌出,顺着指缝流淌。她看着我,又看向父亲,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却发不出一点哭声。真相大白。没有赌债,没有狐狸精,没有挥霍。
只有一场突如其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疾病,和一个父亲沉默的、孤注一掷的挣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个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了。
一直被忽视、吓得躲在妈妈行李箱后面的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手里高高举着他那张最喜欢的、画着奥特曼的玩具银行卡。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带着哭腔,
晰地说:“刷我的钱……刷我的钱给外公治病呀……”“我的钱……都给外公……”那一刻,
我再也无法维持冰冷的伪装,泪水决堤而出。岳父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飞快地别过头去,看向窗外漆黑的夜,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小宝那句稚气未脱的话,像一枚纯净的水晶,悬在污浊的空气里,折射着令人心碎的光。
岳母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断续的、被扼住似的抽气。她瘫在沙发里,眼睛瞪得极大,
空洞地望着散落一地的医疗单据,仿佛那些纸片是灼人的烙铁。
林强扶着她胳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脸上的凶悍早已蒸发殆尽,
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无措和恐慌,视线在我、他父亲、还有那些账单之间慌乱地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