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皖北的春天来得晚,三月里还刮着刺骨的寒风。天还没亮透,
李秀兰就已经在灶台前忙活了。土坯垒的灶台黑乎乎的,火光映着她蜡黄的脸,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她熟练地添柴、拉风箱,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咕嘟冒着泡,
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飘满了低矮的堂屋。“建国,起来吃饭了。”她轻轻喊了一声,
声音不大,带着常年养成的小心翼翼。里屋传来王建国翻身的动静,
接着是不耐烦的嘟囔:“知道了,催什么催,还能饿肚子不成?”李秀兰没敢再说话,
转身去喂猪。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唧唧地凑过来,她把拌好的猪食倒进槽里,
看着猪大口吞咽,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就像看着自己这十几年的日子,重复、麻木,
一眼能望到头。今年她三十五岁,嫁给王建国十五年,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在镇上读高中,
女儿小草十四岁,读初中。这些年,她就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就起床做饭,
然后下地干活,回来喂猪、伺候公婆,晚上还要缝补衣服、纳鞋底,一天到晚脚不沾地。
王建国是个老实人,不喝酒不赌钱,可也从来没帮她搭过一把手,总说“男主外女主内”,
女人干这些是天经地义。吃过早饭,王建国扛着锄头下地,李秀兰也拎着篮子跟在后面。
今年不一样了,村里开始分田到户,原来的公社解散了,各家种各家的地,
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田埂上挤满了人,有兴奋的,有不安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听说隔壁村分了好地,今年肯定能多收两袋子麦子!”“可不是嘛,
以后不用靠工分吃饭了,咱自己好好干,总能让娃们多吃口白面!”“哎,
就是不知道这政策能稳多久……”李秀兰没插嘴,只是埋头跟着王建国走到自家的地里。
土地刚分下来,还没来得及翻耕,冻土硬得像石头。她拿起锄头,一下下挖着,
手臂很快就酸了,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干涸的泥土里。中午歇晌的时候,
她坐在田埂上啃干粮,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姑娘们的笑声。抬头一看,
是村里的返乡女知青赵晓梅,正和几个年轻姑娘围在一起,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杂志。
“晓梅姐,城里真有能演会动的画儿?叫啥电影?”“叫《庐山恋》,
听说里面的姑娘穿的裙子可好看了!等过阵子县里放映,咱一起去看呗!”“好啊好啊!
我还从没看过电影呢!”姑娘们的笑声清脆,像春日里的第一声鸟鸣,钻进李秀兰的耳朵里。
她看着赵晓梅手里的杂志,封面上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连衣裙,笑得灿烂,
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奇怪的涟漪——长这么大,她还从没离开过村子,更别说去县里看电影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又摸了摸粗糙得像树皮的手,
那点涟漪很快就消失了。“想啥呢?赶紧吃,吃完还得接着干。”王建国的声音传来,
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李秀兰赶紧低下头,加快了啃干粮的速度。她告诉自己,别瞎想了,
女人这辈子不就是这样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把丈夫孩子伺候好,把地种好,
就是最大的本分。可那天晚上,她躺在炕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姑娘们的笑声、杂志上的连衣裙、还有田埂上人们议论的“分田到户”,像一颗颗小石子,
投进了她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2夏天的皖北格外闷热,
地里的麦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风吹过,像海浪一样翻滚。
李秀兰和王建国天不亮就下地割麦子,镰刀把手上的茧子磨得更厚了,汗水湿透了衣服,
贴在背上,又闷又痒。这天傍晚,李秀兰拎着脏衣服去河边洗。刚走到河边,
就听到几个妇女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声音里满是羡慕。“你们知道不?
张老三家的儿子从南方回来了!穿的那衬衫,雪白雪白的,还有那手表,亮闪闪的,
听说值好几十块呢!”“真的假的?他在南方干啥挣这么多钱?
”“好像是在什么工厂里上班,一个月能挣五十多块!比咱种一年地还多!”“我的娘啊!
五十多块!要是咱也能去城里挣钱,娃们就能天天吃白面馒头了!”李秀兰蹲在河边,
手里的棒槌停在半空中。五十多块?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她想起自己每次给儿子交学费时的窘迫,想起女儿小草想要一支新钢笔都舍不得买,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秀兰,你也听说了?”旁边的刘婶凑过来,
压低声音说,“我听张老三家的儿子说,城里的工厂还招女工呢,只要肯干活,
一个月也能挣二三十块。你说,咱要是去了,是不是也能挣点钱?”李秀兰摇摇头,
声音有点干:“咱一个农村妇女,没文化没手艺,去了城里能干啥?再说,家里还有地,
还有娃……”“也是。”刘婶叹了口气,“就是觉得不甘心,一辈子围着锅台转,
连县城都没去过。你看晓梅那丫头,人家知青就是不一样,读过书,见过世面,
听说最近还想在村里组织啥缝纫组,教姑娘们做衣服呢。”缝纫组?做衣服?
李秀兰心里又动了一下。她从小就会缝缝补补,纳鞋底、缝衣服都不在话下,
要是能学做新衣服,是不是也能像城里姑娘一样,穿件好看的衣裳?洗完衣服回家,
路过赵晓梅家,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院子里传来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
还有姑娘们的笑声。她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赵晓梅正坐在一台崭新的缝纫机前,
手里拿着布料,飞快地踩着踏板,不一会儿,一块普通的布就变成了一件好看的衬衫。
“晓梅姐,你太厉害了!这衣服真好看!”“等我学会了,就给我娘做一件!
”李秀兰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直到王建国喊她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晚上,
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里的工厂、五十块的工资、赵晓梅的缝纫机、好看的新衣服……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慢慢发了芽。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手——这双手,
常年握锄头、洗衣做饭,粗糙、开裂,布满了老茧。可这双手,也能纳出细密的鞋底,
也能缝出合身的衣服。或许,女人的路,不止“围着锅台转”这一条?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就被她压了下去。王建国肯定不会同意的,他最讨厌女人“瞎折腾”。而且,
家里的地需要种,公婆需要伺候,孩子需要照顾,她哪有时间去学做衣服?
可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却怎么也灭不了。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变,村里的人也在变,
而她,好像也快要变了。3秋天的皖北,天高气爽。地里的玉米熟了,
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挂满了秸秆,空气里都带着丰收的甜香。李秀兰和王建国忙着收玉米,
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心里是踏实的——这是分田到户后的第一个丰收年,
家里的粮囤子终于能装满了。可丰收的喜悦,
很快就被一件事冲淡了——女儿小草的学费该交了。儿子在镇上读高中,学费本来就贵,
现在又加上小草的学费,家里的钱一下子就紧张起来。王建国整天唉声叹气,
抽烟抽得更凶了。这天晚上,李秀兰正在缝补衣服,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打开门一看,
是赵晓梅。“秀兰姐,忙着呢?”赵晓梅笑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我来是想跟你说个事,村里的缝纫组明天就正式开始了,免费教大家做衣服,
还提供布料和针线,你要不要来试试?”李秀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手都有点抖:“我……我也能去?”“当然能!”赵晓梅把纸递给她,“你看,这是课程表,
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不耽误白天干活。好多婶子都报名了,你要是去了,咱们还能做个伴。
”李秀兰看着那张课程表,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她想答应,可一想到王建国,
又犹豫了:“我……我得跟建国商量商量。”“行,那你尽快给我答复啊,名额有限。
”赵晓梅说完,就转身走了。王建国从里屋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商量啥?
你想去学那玩意儿?”“我……我想试试。”李秀兰小声说,“晓梅说免费教,还管布料。
我学会了,就能给你和娃做新衣服,以后说不定还能帮别人做,挣点钱补贴家用,
小草的学费……”“挣什么钱?”王建国打断她,语气一下子变重了,“学那玩意儿有啥用?
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经!女人家抛头露面去学做衣服,像什么话?让人笑话!
”“怎么就丢人了?”李秀兰第一次没有立刻顺从,声音虽然小,却带着一丝倔强,
“晓梅是知青,人家都不怕丢人,咱怕啥?再说,家里缺钱,我想挣点钱怎么了?
”“你懂啥!”王建国把烟袋锅子往桌子上一磕,火星溅了出来,“种地能饿死人?
非要去瞎折腾!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敢去,我打断你的腿!”他的声音很大,
吓得里屋的小草都探出头来,眼里满是害怕。李秀兰看着王建国愤怒的脸,
又看看女儿担忧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王建国虽然老实,但脾气倔,
认定的事很难改变。那天晚上,李秀兰一夜没睡。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又委屈又不甘。
为什么女人想做点自己的事就这么难?为什么男人就能理所当然地决定女人的人生?第二天,
赵晓梅又来问她,她只能红着眼眶摇头:“我……我家里有事,去不了了。
”赵晓梅看出了她的难处,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秀兰姐,其实你手很巧,
不学可惜了。要是以后想通了,随时来找我。”看着赵晓梅离开的背影,
李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不停颤抖。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心里那点想要“走出去”的渴望,却像秋天的野草,
不管怎么压制,都在偷偷生长。4春天又到了,地里的庄稼开始发芽,嫩绿的叶子透着生机。
李秀兰的日子,却依旧像老样子,做饭、种地、喂猪、伺候公婆,只是她的话更少了,
眼神里的麻木,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她没忘记赵晓梅的缝纫组,
没忘记自己想要学做衣服的念头。每天中午歇晌的时候,别人都在田埂上睡觉,
她却偷偷跑到赵晓梅家,帮着收拾布料、整理针线,顺便学两招。赵晓梅知道她的难处,
也不点破,只是趁着教别人的时候,特意放慢速度,让她能看清楚。李秀兰学得很认真,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晓梅的手,从裁剪布料到踩缝纫机,每一个步骤都记在心里。回到家,
她就用家里的旧布料,在煤油灯下偷偷练习。她的手很巧,学东西也快。没过多久,
就能用手缝出简单的布袋子,甚至能踩着赵晓梅家的缝纫机,做出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衫。
赵晓梅都夸她:“秀兰姐,你太有天赋了!比那些年轻姑娘学得都快!”李秀兰听了,
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夸“有天赋”,
第一次觉得自己除了种地、做饭,还有别的价值。她开始偷偷攒钱,
把王建国给的零花钱省下来,想买一本裁剪书,想认识更多的字——她知道,
想要学好做衣服,不识字是不行的。小草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偷偷把自己的课本拿给她,
教她认字。晚上,等王建国睡着了,李秀兰就趴在煤油灯下,跟着小草学写字,一笔一划,
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希望。“娘,你真厉害,都认识这么多字了!
”小草看着母亲的笔记本,眼里满是骄傲。“都是你教得好。”李秀兰摸着女儿的头,
心里暖暖的。她知道,女儿是唯一理解她的人,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天中午,王建国回家拿东西,没看到李秀兰,就四处找,结果在赵晓梅家的院子里,
看到了正在踩缝纫机的妻子。“李秀兰!你在这儿干啥!”王建国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
李秀兰吓得手一抖,缝纫机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她慌忙站起来,
脸色苍白:“我……我就是来帮忙的……”“帮忙?你当我瞎啊!”王建国冲过来,
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来瞎折腾!你就是不听!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本事,非要出去丢人现眼?”“我没有!”李秀兰用力挣扎,
“我就是想学点手艺,想挣点钱!有错吗?”“没错?你没错谁有错!”王建国把她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