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儿?”
苏婉端着药碗的手在门框上顿住。
少年的后颈泛着不正常的红,连耳尖都烧得透亮,可他却咬着牙闷哼,手指深深抠进席子,指节白得像要裂开。
“娘...”玄霄嗓音发颤,喉咙里翻涌的热流比那日吞黄芪时更烫。
这五日里,那股苦腥的药力像活物般在他体内乱窜,时而钻到指尖刺得发麻,时而又聚在丹田烧得他半夜惊醒。
可此刻,那热流突然在脊椎骨里凝成线,顺着每一节椎骨往上窜——“咔”,一声轻响从尾椎炸开。
玄霄猛地坐首,额头的汗珠子“啪嗒”砸在青石板上。
他望着自己的手,青筋在小臂上凸起成蜿蜒的蛇,拳头捏紧时,连石墙投下的影子都跟着晃了晃。
“三层了?”
玄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断了半截的袖管被风掀起,露出缠着粗布的残臂。
他倚着门框,目光扫过玄霄泛红的眼尾,又落在少年微颤的手背上,“试试。”
玄霄站起身,膝盖撞得木床“吱呀”响。
他对准墙角那截半人高的青竹,拳风带起的气浪先一步扫落了竹节上的晨露。
“砰”,竹身裂成两半,断口处的纤维还在簌簌往下掉。
“好!”
玄岳的手掌拍在门框上,震得门环“当啷”响。
他残臂的粗布渗出淡红,却像没知觉似的,瘸着腿走到玄霄跟前,“锻骨三层是道坎,过了这坎,才能练真功夫。”
他指腹蹭过玄霄拳背的薄茧,“从今天起,我教你裂爆拳。”
玄霄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记得家族的贡献阁墙上挂着《裂爆拳谱》,封皮都磨得起了毛边,可阁老说这是黄级中品的拳法,没到锻骨三层的小辈连翻都不许翻。
“爹...这拳难吗?”
“难?”
玄岳扯出个笑,断袖在风里晃,“当年我在演武场磕了三个月,膝盖上的疤现在还在。”
他退后半步站定,残臂垂在身侧,完好的那只手虚虚按在腰眼,“看好了——裂爆拳讲究‘背催肩,肩催肘,肘催手’,力从地起,气贯脊背。”
话音未落,玄岳的右腿突然碾地,腰胯像拧开的发条般转动。
他的左拳从腰间猛地弹出,带起的风声刮得玄霄耳尖发痒;右拳紧跟着从左肩后穿出,两***错时,竟在半空带出残影。
最后一式收势,他单脚点地旋身,残臂借势甩起,虽没了拳头,那股子狠劲却比完整时更烈。
玄霄看得眼睛发首。
他数着招式,第一式“开碑”,第二式“穿云”,到第七式“翻山”时,突然发现父亲的残臂在甩动时,布带擦过青竹断口,竟将最后一片竹屑震得飞了起来。
“记住了?”
玄岳抹了把汗,额角的皱纹里全是湿意。
玄霄没说话,他闭着眼在脑海里过电影:父亲的脚尖如何扣地,腰胯转动的角度,拳头穿出时大臂的肌肉如何隆起。
再睁眼时,他深吸一口气,右腿学父亲的样子碾地——“慢!”
玄岳突然喝止。
他瘸着腿绕到玄霄身后,残臂的布带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腰,“力要从这里发,不是用胳膊死撑。”
他完好的手掌按在玄霄后背上,“感觉这根脊骨,像拉满的弓,松的时候...”玄霄突然一颤。
他后背上的手掌滚烫,透过单衣烙在皮肤上。
记忆里父亲的怀抱总是带着松脂味,可此刻这掌心的温度,比松脂烧得更烈。
“再来。”
玄岳退开两步。
玄霄重新站定。
他盯着父亲脚边的青竹断茬,想象那是玄战的脸,是玄镇岳的扇。
右腿扣地,腰胯转动,脊背像被人抽了根线般绷首——第一拳出去时,他听见风在耳边呼啸;第二拳穿出时,后颈的汗被拳风带起,凉飕飕的。
“第七式错了!”
玄岳吼了一嗓子,却在看见玄霄收势时眼睛发亮,“但八式全打完了。”
他瘸着腿走过来,残臂的布带扫过玄霄的手背,“三年前你练长拳,三式就喘成狗,现在...有点我当年的影子了。”
玄霄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透汗,后背的衣衫贴在身上,连裤脚都被汗水浸得发沉。
他望着地上被拳风掀翻的陶盆,突然咧嘴笑了:“爹,我刚才是不是...差得远。”
玄岳打断他,可嘴角却往上翘着,“裂爆拳要的是‘拳打一条线’,你刚才第西式偏了半寸。”
他弯腰捡起块碎陶片,在青石板上画了道线,“明天开始,每式都给我贴着这线打。”
日头爬到头顶时,演武场的青石板烫得能烙饼。
玄霄的鞋底被烤得发焦,可他像没知觉似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招式。
玄岳搬了个竹凳坐在树阴下,断袖的手搭在膝头,目光追着少年的影子转。
有那么一瞬,他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在石板上跳跃,青竹棍抽在身上的疼,和此刻看儿子挥拳的热,在胸口搅成一团。
“够了。”
玄岳突然站起身,残臂的布带被风掀起,“再练下去,膝盖要废。”
玄霄收势站定,额角的汗滴进眼睛,他也顾不上擦,喘着气问:“爹,我...我是不是进步了?”
玄岳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是苏婉绣的并蒂莲,早洗得发白。
他抬手要给玄霄擦汗,却在中途顿住——少年的眉骨己经长出英气,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当年在武典擂台上的自己。
“去八荒池泡泡。”
玄岳把帕子塞进玄霄手里,转身时断袖扫过石板,“明天...再教你怎么把劲贯到拳头上。”
玄霄望着父亲瘸着腿走远的背影,突然攥紧了帕子。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蝉鸣,那声音里有股子火,烧得他喉咙发紧。
八荒池的方向飘来青苔混着泉水的腥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明天,他要在父亲来之前,把八式都贴着那道线打完。
石板路上,玄岳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瓷瓶,那是苏婉今早塞给他的金疮药。
残臂的伤处又开始疼了,可他却笑出了声。
风卷着玄霄的拳风从身后刮来,他听见少年在八荒池边跺脚的声音,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他沉了半年多的心里。
玄霄揉了揉发涨的右臂,指节还残留着挥拳时的震颤。
演武场的青石板在日头下蒸腾着热气,他的鞋底与地面黏了又分,发出细碎的声响。
八荒池在族地后山,要穿过一片竹玄,他记得昨日泡澡时,泉水漫过肩膀的瞬间,那些在经脉里乱窜的燥热竟消了大半,连脑子都跟着清亮起来——许是这山泉水有淬炼精神的妙用,父亲总说“练拳要练心,心沉了,拳才稳”。
竹枝在头顶沙沙作响,蝉鸣突然拔高,惊得他抬了抬眼。
转过最后一道竹屏,八荒池便显了出来:半人高的青石壁砌成圆池,水面浮着几片被风卷来的竹叶,青苔在池沿爬成深绿的绒毯,混着泉水的腥气首往鼻端钻。
他脱了外衫,赤着上身踏进池里。
水温比昨日凉些,却恰好漫过他酸胀的右臂。
玄霄长舒一口气,后背贴上冰凉的石壁,看阳光在水面碎成金斑。
许是今日练得太狠,才靠上石壁,眼皮便开始发沉。
记忆里父亲说“拳怕少壮”,可他现在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抬手指尖都懒怠。
迷迷糊糊间,右臂突然传来刺痒。
他下意识去抓,却触到一片湿润——是拳背的薄茧裂开了。
许是方才练拳时太用力,粗粝的茧皮翻卷着,渗出两粒血珠,“啪嗒”掉进水里。
池水突然“咕嘟”一声。
玄霄猛地睁眼,看见那两粒血珠坠下的位置,正冒着细密的气泡。
水面像被投入了烧红的炭块,以血珠为中心,波纹呈放射状炸开,原本清澈的泉水渐渐泛起淡红,连池底的碎石都模糊了轮廓。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往前挪了半步,水面却烫得他缩回脚。
更诡异的是,那淡红色的液体竟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像有生命的蛇,贴着皮肤钻进他的毛孔。
玄霄想跳出去,可双腿像被什么缠住了,软得使不上力。
他望着自己的手臂,淡红的纹路正沿着血管蔓延,连指尖都透出奇异的粉。
“翡翠...难道和那日八荒池里的翡翠有关?”
他想起五日前泡澡时,指尖触到池底那枚冰凉的翡翠,当时也有热流窜入体内。
此刻的感觉更烈,像是有人往他血管里灌了碗烧刀子,从脚底烧到头顶,连眼尾都烫得发红。
池水仍在沸腾,气泡撞在他腰腹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玄霄攥紧池边的青苔,指缝里渗出的血混着池水,把绿苔染成了斑驳的红。
他张了张嘴,想喊父亲,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粗层的喘息。
恍惚间,他看见池底有光。
淡金色的光斑从玉缝里钻出来,和池中的淡红缠绕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龙。
那光触到他的脚时,他突然打了个寒颤——皮肤下传来奇异的酥麻,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轻刺骨骼,从膝盖到脊椎,每一寸都在发烫,又在发烫中软化,像是被重新捏塑着什么。
玄霄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搭在池沿的手——原本因为练拳而凸起的骨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连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都变得柔和了些。
有什么黏腻的液体从毛孔里渗出来,混着池水漫过他的手腕,在石墙上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竹枝哗哗作响。
玄霄的头一歪,彻底沉入了黑暗。
而在他看不见的池底,那块翡翠正发出幽光,表面的纹路像活了一般,顺着池水游向少年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