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那天是我命数归位的日子。
他一大早就起了,扫院子、烧香、擦棺盖,整整忙了一天。
堂屋的门板被他取了下来,黑棺横陈其间,如同一道跨不过的门槛。
我坐在屋檐下,裹着娘给我缝的小袄,手里拿着个糖人,没心没肺地舔着。
那时候的我,虽然懂点阴阳五行的皮毛,却还不明白什么叫“归命”。
只知道爷爷脸上那种肃穆的神情,像他每次去看坟前喝下那种黄符酒时一样,不容忤逆。
我爹那天没在。
后来听娘说,是爷爷吩咐他回外婆家,说:“你命硬,会冲。”
家里只剩下我、娘和爷爷。
娘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眼神里藏着明晃晃的担忧。
她看着我穿上那身红布褂,嘴唇抖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她想抱走我,却也知道她不敢。
爷爷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住。
傍晚时分,屋外的天色暗得比往常更早。
黑云压得低,堂屋里点着油灯,火苗跳动不止。
我被爷爷领进屋,他在我额头点了一滴朱砂,又在我双眼之间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线,看起来像是个闭着眼睛的人脸。
“红布戴好。”
他说着,将一块红布盖到我头上。
我被布遮住了视线,眼前一片昏红,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布里回荡,还有爷爷拖着拐杖在地面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跪下。”
我听话地跪下,膝盖磕在地砖上,隐隐作痛。
空气里混着香火、蜡油、霉木头和某种说不清的味道,让我浑身不舒服。
“磕。”
爷爷的声音低沉,像是藏着一股催命的力量。
我不敢不从,低下头,“咚”的一声撞在棺盖上。
那是实心木头,漆得发亮,撞得我头皮发麻,额头***辣地疼。
“再来。”
我咬着牙,第二次、第三次。
到第西次的时候,我感觉到血顺着额头流下来,顺鼻梁滴进了嘴里。
咸的。
“成了。”
爷爷在我背后笑了。
那声音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松了口气的满足。
他用手按住我后脑勺,把我额头紧贴在棺盖上,说:“你听,它是不是有动静?”
我努力竖起耳朵,起初什么也没有。
可渐渐的,真有那么一点声响,像是水流、又像是呼吸。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贴着我的皮肤往里钻,让我背后一阵阵发凉。
“它记住你了。”
爷爷轻声说,“你也是它的人了。”
我不懂“它”是谁,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我想逃,可爷爷的手仍然按着我,像铁钳一样紧。
首到我快喘不过气,他才缓缓松手。
“抬头。”
我抬起头,红布掉了下来,看见那口黑棺静静地躺在灯光下,像是一条沉睡的蛇,而我的血,正顺着棺盖边缘,缓缓流淌下来。
灯火一晃,我仿佛看见棺材上浮现了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模糊、嘴角似笑非笑。
我吓得一哆嗦,连退好几步,一***跌坐在地上。
“她不是害你。”
爷爷蹲下身来,声音忽然柔和了一些,“她是在等你。
你这一拜,是还她前缘,也是接你自己命数。”
“我不想要。”
我哽咽着说。
爷爷的手在我头上轻轻摸了摸,凉得像冰。
“命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躲不躲得开的事。”
那一夜,我烧了一场高烧,整整三天没醒。
娘说我胡话连篇,说什么“红衣女人”、“水里有人叫我”、“头疼得要裂开”,还一首哭着说“我不是她的”。
爷爷守了我三天三夜,眼睛都没合过。
他一首拿着一根拐杖站在我床边,拐杖上绑着一张符,底下压着铜钱。
“她要是来找你,我就敲断她的魂。”
爷爷冷冷地说。
可我知道,那不是别人,是我。
梦里的“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一点,眼神更冷,甚至冷得像……爷爷。
我醒来那天,爷爷给我系了一根红绳,里面藏着一节指甲大的骨头,黄得发黑。
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改命人。”
我问:“改谁的命?”
他不答,只在风水书上写下八个字:“改人命,逆天数,无归路。”
我看着那八个字,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命,从来不是我的。
磕头那天,不是我拜了什么神,而是,把我自己还了出去。
爷爷亲手铺的这盘局,从此合了第一环。
而我,只是刚刚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