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租的公寓在老城区,楼下有棵歪脖子梧桐树,春天会飘起毛茸茸的飞絮。
悠黎总爱把早餐摆到阳台的小桌上,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她发梢,给那截白皙的脖颈镀上层金边。
念卿坐在对面看她吃煎蛋,看她用小叉子把蛋黄戳得稀烂,听她讲幼儿园里的趣事——哪个小朋友又把橡皮泥塞进了鼻孔,哪个小丫头偷偷把情书塞给了男老师。
那些琐碎的、温暖的、带着奶油香气的瞬间,像针脚一样,把念卿破碎的过去一点点缝补起来。
她甚至开始幻想,等把程勋团伙彻底端掉,就申请调去户籍科,每天对着电脑敲敲键盘,晚上回家就能闻到悠黎炖的排骨汤。
可这样的日子,在六月的一个清晨戛然而止。
那天她刚交完程勋团伙的初步调查报告,就被李芸叫进了办公室。
老局长办公室的百叶窗总是拉得很严实,光线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竖线,像监狱的铁栏。
李芸把一份加密文件推到她面前,封面印着红色的“绝密”字样。
“念卿,”李芸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她指尖在文件上敲了敲,那双手曾在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前,替她理过歪掉的衣领,“云南边境,有个叫‘蜂巢’的贩毒网络,最近动静很大。”
念卿的指尖立刻绷紧了。
“蜂巢”这个名字,她在三年前的卷宗里见过。
那是个极其隐蔽的跨国贩毒集团,核心成员都用昆虫作代号,行事狠辣到连当地黑势力都绕着走。
“他们的头目,代号‘蜂王’,”李芸翻开文件,里面的照片被处理过,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侧影,左眉骨有块凸起的疤痕,“我们怀疑,他就是当年从你家惨案现场溜走的那个假警员。”
念卿的呼吸猛地顿住,血液像是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个疤痕,她午夜梦回时总能清晰地看见——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在爸爸被折磨的惨叫声里,在三十九具亲人的尸体旁。
“我们需要人潜进去,”李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你是队里最熟悉他们行事风格的人,也是唯一见过‘蜂王’真容的幸存者。”
她顿了顿,补充道,“任务代号‘采蜜’,危险性不用我多说。
你可以选。”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外机的嗡鸣。
念卿看着文件上那个模糊的侧影,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地窖的木板缝隙里渗进的血。
那些血慢慢凝固,变成深褐色,像她这些年心里结的痂。
“我接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从穿上警服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活着退休。
我是一名光荣的禁毒民警,毒品一日不绝,战斗一刻不止。”
李芸的眼圈红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笔记本推过来:“这是‘蜂巢’己知成员的资料,你记熟后销毁。
明天一早出发,接头人会在昆明火车站举着《昆虫记》。
记住,除了接头人,不能相信任何人。”
念卿接过笔记本时,指尖触到李芸掌心的温度。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局长,前阵子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却依然每天泡在局里。
“还有,”李芸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疼,“你那个小姑娘……我不会告诉她。”
念卿打断她,声音低哑,“她不知道,才最安全。”
走出办公楼时,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念卿站在台阶上,看着街对面卖冰淇淋的小贩,忽然想起悠黎昨天还缠着她,说想吃芒果味的雪媚娘。
她掏出手机,点开和悠黎的聊天框。
置顶的对话框里,全是些琐碎的日常——“今天的云像棉花糖楼下的梧桐叶落了一地我把你的蓝衬衫洗缩水了”。
最后一条是悠黎早上发的:“卿卿晚上回来带包薯片呀,要黄瓜味的。”
念卿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才打下“好”。
回家的路好像格外长。
她在楼下的甜品店买了悠黎最爱的雪媚娘,又绕去超市挑了黄瓜味的薯片。
走到公寓楼下时,看见悠黎正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望,看见她就挥起手,发尾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晃。
“卿卿!”
她的声音清亮得像风铃。
念卿扬起手里的甜品盒,看着悠黎雀跃地跑回屋里,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撑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那纸张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
推开门时,悠黎正踮着脚在玄关等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
“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伸手去抢甜品盒,鼻尖几乎要碰到念卿的下巴。
念卿侧身躲开,故意把盒子举高:“猜。”
“肯定是雪媚娘!”
悠黎跳起来去够,发梢扫过念卿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我都闻到芒果味了!”
念卿笑着把盒子递给她,看着她欢天喜地地拆开包装,指尖沾了点奶油就往她脸上抹:“吃成小花猫了。”
悠黎顺势往她怀里蹭,奶油蹭得她脖子上都是:“就要蹭就要蹭,谁让你回来晚了。”
她忽然停下来,指尖戳了戳念卿的眉心,“你今天怎么了?
脸色不太好。”
念卿的心猛地一缩,赶紧低头去看她手里的甜品:“可能有点累,最近案子多。”
她拿起一块雪媚娘塞进悠黎嘴里,堵住了她可能继续追问的话,“快吃,化了就不好吃了。”
悠黎鼓着腮帮子嚼着,眼睛却还盯着她:“是不是遇到难搞的案子了?
我今天听王阿姨说,城西好像出了命案……别瞎猜。”
念卿打断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是普通的盗窃案,跑了好几个地方调监控。”
她不敢看悠黎的眼睛,怕那清澈的目光会戳穿她的谎言。
晚上悠黎做了番茄炖牛腩,汤汁浓郁得能泡三碗饭。
念卿扒着米饭,味同嚼蜡,却还是逼着自己多吃了半碗——她不知道下次能安安稳稳坐在餐桌前吃饭是什么时候,也许永远没有了。
“对了,”悠黎忽然想起什么,夹了块牛腩放进她碗里,“下周末我们去看画展好不好?
我抢了两张莫奈的展票,听说很难抢的。”
念卿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莫奈的睡莲,悠黎念叨了半年,说那是她最爱的画。
“可能……去不了了。”
她艰难地开口,看着悠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我要出个远门,执行任务。”
“远门?”
悠黎的筷子停在半空,“去哪里呀?
要去多久?”
“云南。”
念卿避开她的眼睛,盯着碗里的番茄,“大概……一年吧。”
悠黎“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扒饭,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问:“危险吗?”
“不危险。”
念卿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就是去协助当地同事整理档案,相当于公费旅游了。”
她故意笑了笑,想去挠悠黎的下巴,“听说那里的鲜花饼特别好吃,我给你带几箱回来。”
悠黎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那我要玫瑰味的!
还有还有,听说普洱的奶茶很好喝,你能不能……”她突然停住,咬了咬嘴唇,“还是算了,你别太累。”
念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她知道悠黎不是真的想吃那些东西,她只是想找个理由,让这场分别看起来不那么沉重。
“我都给你带。”
她轻声说,伸手把悠黎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等我回来,我们就去看莫奈的画展,好不好?”
悠黎在她怀里点了点头,闷闷地说:“那你要每天给我发消息,还要拍那边的照片给我看。”
“好。”
“不许跟别的漂亮姐姐说话。”
“好。”
“要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熬夜。”
“好。”
悠黎抬起头,鼻尖红红的:“那我现在就去给你收拾行李!”
她像阵风似的冲进卧室,留下念卿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那碗没吃完的牛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汤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悠黎把她的冲锋衣、防晒霜、常用的感冒药一股脑塞进箱子里。
“你的登山鞋放哪了?”
她探出头问,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小狮子。
“在衣柜最下面的鞋盒里。”
念卿走进去,看见床上堆着小山似的衣物,眼眶又热了,“不用带这么多,那边气候跟咱们这差不多。”
“不行不行,”悠黎一边把袜子塞进冲锋衣口袋,一边念叨,“云南紫外线强,防晒霜要带最高倍的;那边多雨,雨衣和防水鞋套不能少;还有这个,”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粉色的平安符,塞进念卿的钱包,“这是我去文殊院求的,保平安的。”
念卿看着她忙前忙后,便絮絮叨叨地交代哪个抽屉放着备用钥匙,哪个文件夹里夹着水电缴费单,说着说着,念卿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怎么了?”
悠黎被她抱得一愣,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舍不得我啦?”
“嗯。”
念卿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声音哽咽,“特别舍不得。”
悠黎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又不是不回来了,一年很快的。
我会把阳台的花养好,等你回来看它们开花。”
那天晚上,念卿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悠黎搂在怀里拍着睡。
她靠在床头,让悠黎枕着她的腿,轻声讲着故事。
讲她小时候爬树掏鸟窝,被爷爷追着打;讲她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进了菜地里;讲她考上警校那天,去给爸妈的坟前放了束白菊。
悠黎听得很认真,手指缠着她的衣角,时不时问一句“后来呢”。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后来啊……”念卿低头看着她渐渐闭上的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她会做很好吃的番茄牛腩,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捏肩膀,会把平安符偷偷塞进我钱包里。”
悠黎的呼吸己经变得均匀,嘴角还微微翘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念卿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泪水滴在她的发间。
对不起,宝贝。
我可能……回不来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念卿就起床了。
悠黎还在熟睡,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担心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把整理好的行李箱拉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轻轻带上了卧室门。
她在玄关站了很久,看着墙上挂着的合照——那是她们去年在海边拍的,悠黎穿着黄色的连衣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她站在旁边,难得地笑得眉眼弯弯。
照片的边角己经被悠黎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怕它掉下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李芸发来的消息:“七点的飞机,别迟到。”
念卿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要走了?”
身后传来悠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念卿猛地回头,看见她站在卧室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有点肿。
“不多睡会儿?”
念卿的声音有些发紧。
悠黎摇了摇头,走过来帮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我给你热了牛奶,在保温杯里。”
她把一个印着小熊的保温杯塞进念卿手里,“路上喝,别空腹坐飞机。”
下楼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
晨风吹起悠黎的发梢,她伸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刘海,忽然抬头问:“真的一年就回来吗?”
“嗯。”
念卿不敢看她的眼睛,“很快的。”
到了小区门口,出租车己经在等了。
司机按了声喇叭,催促着。
“那我走了。”
念卿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转身抱住悠黎。
她抱得很紧,像是要把这个温暖的怀抱刻进骨子里。
“注意安全。”
悠黎的声音闷闷的,“记得给我发消息。”
“好。”
念卿松开她,后退了一步,“快回去吧,早上凉。”
悠黎站在原地,挥了挥手,脸上还带着笑:“记得带鲜花饼!”
念卿点点头,转身坐进出租车。
车子发动的瞬间,她从后视镜里看过去,看见悠黎还站在那里,身影在晨雾里显得格外单薄。
“卿卿!”
突然,悠黎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哭腔。
念卿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她猛地回头,看见悠黎朝着车子的方向跑来,头发在风里乱舞。
“我等你回来!”
她站在路边,朝着车子大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爱你!”
出租车己经汇入了早高峰的车流,念卿趴在后窗上,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眼泪终于决堤。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却只能发出哽咽的气音。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悄悄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了些。
念卿握紧了手里的保温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牛奶。
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悠黎的温度了。
而站在路边的悠黎,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终于蹲下身哭了起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早上整理床铺时,从念卿的枕头下发现的,是那张被剪下来的莫奈画展门票,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等我回来,一定陪你去。”
她不知道念卿要去执行什么任务,不知道那个叫“蜂巢”的组织有多可怕,更不知道左眉骨有疤的“蜂王”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她只知道,她的卿卿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去很久很久。
她蹲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心里空落落的。
如果她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说“我爱你”,她死也不会松开手。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像个无法挽回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