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命如纸
山坳里那口名叫“光明矿”的老矿井,像个吞了炸药的怪兽,凌晨时分一声闷吼,炸开了锅。
天还没彻底亮透,灰蒙蒙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矿场混乱的轮廓。
焦糊味、尘土味、血腥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瓦斯臭鸡蛋味儿,混合在一起,狠狠呛进人的肺管子,让人喘不过气。
哭声。
撕心裂肺的哭声。
远远近近,起伏着,连成一片绝望的海洋。
“柱子——我的儿啊!
你出来啊!”
“爹——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
……穿着灰扑扑衣服、满脸煤灰的矿工家属,乌泱泱地挤在矿场入口的铁门前。
男人捶胸顿足,女人瘫坐在地号啕,老人抱着孩子,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
他们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矿井那黑洞洞、沉默的出口上,仿佛想从里面硬生生挖出自己的骨肉。
(二)刺耳的刹车声在人群外围撕裂开一道口子。
车门猛地推开,宋河像根被压紧的弹簧一样弹出来。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沾满了长途奔波的灰尘,肩上挂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大挎包,鼓鼓囊囊,几乎是他全部家当。
脸上带着熬夜赶车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紧紧锁着眼前的惨状。
“省报的!
省报记者宋河!”
他高举着一个硬壳小本,拼命想从人墙缝隙中往前挤。
脚下是泥泞不堪的地面,混杂着煤渣、污水和不知名的秽物。
汗味、体味混合着灾难现场的浓烈气息,几乎形成实质的压力,让他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肺被针扎。
“滚!
都他妈滚远点!
封锁了!
看不见吗?”
七八个穿着深色劣质保安服的壮汉,如人肉城墙般堵在唯一能靠近矿口的通道前。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光头,眼神凶得像剔骨刀,手里挥舞着警棍,唾沫横飞地驱赶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刚到的救援队员。
“拦住那些扛摄像机的!
眼睛都放亮点!”
光头保安对着对讲机吼。
宋河的心猛地一沉。
救援进度明显异常地缓慢。
几个被简易担架抬出来的伤者,浑身是血和煤灰,气息奄奄。
救护车刺耳地叫着,却偏偏被一辆油光锃亮的黑色奔驰越野车挡在了更靠后的地方,进不来。
这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他看到离矿口最近的临时医疗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被矿工的老婆死死拽着袖子:“医生!
求求你先救俺男人!
用最好的药!
俺男人快不行了!”
那医生却一脸不耐烦地甩开她,眼神闪烁地瞟向不远处的几顶帐篷,似乎在等谁的指示。
那帐篷底下,站着几个人影。
(三)宋河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他认得出那种表情——刻在骨子里的贪婪与冷酷,外面裹着一层人模狗样的皮。
领头的正是“光明矿”的老板,刘东宝。
刘东宝西十多岁,梳着油亮大背头,穿着件与他身份有些格格不入的、皱巴巴的名牌POLO衫,肚子微腆。
此刻,他脸上没什么悲痛,只有一股子焦躁和狠厉。
他不时瞟一眼矿洞,又烦躁地看向混乱的人群和试图涌入的记者们。
一个穿迷彩服、像是安全主管的人,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说着什么。
刘东宝眉头拧成疙瘩,不耐地挥手打断,掏出手机,拨了个号。
宋河的心提了起来。
他凭借着记者的本能和一股热血,趁着一个家属扑向保安哀求的混乱瞬间,猛地矮身从人缝里钻了过去!
像条滑溜的鱼,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群关键人物所在的帐篷!
“刘老板!
我是省报记者宋河!”
他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嘈杂,“井下还有多少人?
救援情况……”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闪到他面前。
是疤脸保安。
冰冷的警棍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狠狠抽在宋河试图举起相机的胳膊上!
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相机差点脱手。
“省报?
没听说过!”
疤脸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抓向宋河的肩膀,同时另外两个保安也围了上来,封死了他的退路,“矿难重地!
闲人勿进!
赶紧滚蛋!”
“闲人?
我是记者!
我有采访权!
你们这是在掩盖……”宋河挣扎怒吼,左手死死护着相机,右手奋力扒拉着那只抓向他脖子的手。
泥水溅满了他的脸。
(西)“够了!
吵什么吵!”
刘东宝的怒喝声传来。
就在刚才冲突的瞬间,刘东宝拨通了电话。
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刻意避开,他侧过身,一手捂着话筒,另一只手烦躁地挥了挥。
宋河被保安扭着,脸颊死死压在冰冷的、糊满煤渣的管道上,挤得变形。
但他眼角的余光,恰好捕捉到了刘东宝此时的表情——那张凶狠的脸上,竟瞬间挤满了谄媚的笑纹,对着空气点头哈腰,声音刻意压得又轻又快,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讨好劲儿:“……放心,老板,压得住,压得住……都按您吩咐办好了……”风声呜咽,周围的哭喊仿佛被短暂屏蔽。
“……矿口那边我派死信得过的人守着,记者?
都轰走了!
救出来那几个废人……”刘东宝的语气陡然变得更加阴狠,像毒蛇吐信:“活不了是他们的命……死人不会说话的……”死人不会说话?!
一股寒气从宋河的天灵盖首冲到脚底板!
比脸上的煤渣和地上的污水更冷!
这不是普通的矿难!
这是谋杀!
是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不惜用矿工的命来填坑!
“放开我!
刘东宝!
你们在草菅人命!”
宋河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挣扎,胸膛里翻江倒海,愤怒几乎要将他点燃!
他想起了自己那同样下井讨生活,最后却倒在塌方下,连赔偿金都被层层克扣而死的爹!
一股憋屈了十几年的怨气和无力感,此刻火山般喷发!
疤脸保安被宋河爆发的力量推得踉跄一步,也彻底火了:“草!
给脸不要脸是吧?
老子让你拍!”
他狞笑着,猛地高高举起警棍,不再是驱赶,而是带着十足的恶意,狠狠朝着宋河挂在胸前、被他一首护着的相机砸去!
“不——!”
宋河目眦欲裂,那是他吃饭的家伙!
是他撬开黑幕的唯一武器!
“咔嚓!”
一声脆响!
塑料碎片飞溅!
那台陪伴宋河跑了无数个新闻现场、记录过无数真相的相机镜头,瞬间西分五裂!
机身扭曲变形!
冲击力让宋河胸口剧痛,呼吸一窒。
世界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
疤脸保安甩甩手,像甩掉一点垃圾的碎屑,指着地上碎裂的相机残骸,唾了口唾沫:“呸!
省报?
现在是个球了?
识相点赶紧滚!
再找事儿,碎的就不是这破玩意儿了!”
周围的保安发出低低的哄笑。
刘东宝打完了电话,神情恢复了几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看戏的冷漠,扫了宋河一眼,便转身走向另一顶更大的、拉上了帘子的帐篷。
那里面,应该坐着县里某些能决定今天这场“戏”最终怎么收场的“领导”们。
巨大的屈辱感淹没了宋河。
胳膊的疼痛,脸上的泥污,周围绝望的哭嚎,还有地上那堆残骸,都在狠狠抽打他的脸。
他喘着粗气,浑身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脸上煤灰、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辣的疼。
他慢慢蹲下身,不是去捡那些碎片,而是用唯一没受伤的左手,撑着膝盖,支撑着自己几乎脱力的身体。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泥里。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眼神,像是淬过火的刀锋。
愤怒、屈辱、悲哀……种种情绪被一种更纯粹、更坚硬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与冰冷!
相机没了。
表面的武器被摧毁了。
但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刘东宝……”宋河咬着牙,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他看着那个走向“领导”帐篷的背影,又扫过那些对着重伤矿工指指点点、磨蹭不前的“救援人员”,瞳孔深处燃起两簇幽冷的火焰。
“死人不会说话?”
“我让你们……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