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影2
每一次试图挣扎着浮上水面,都被更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浪头狠狠拍下。
“将军…醒醒…水…将军…喝一点…”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
带着焦灼,带着恐惧。
是赵成?
还是谁?
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沉重,却隔绝了部分刺骨的寒风。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那里不再是单纯的剧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闷钝的灼烧感,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搅动。
痛楚成了唯一的锚点,将我残存的意识死死钉在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里。
昏沉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扭曲、纠缠。
父亲染血的铠甲,大哥被乱刀砍倒时最后望来的眼神,营帐外堆积如山的尸骸,部下们临死前不甘的怒吼…还有,最后定格的那一幕——风雪中,那双空洞绝望的孩童的眼睛,灰褐色的破袄子,以及自己伸出的、沾满血污的手…为什么?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质问。
为什么救他?
一个敌国的孩子。
他此刻或许正蜷缩在某个角落,用那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你仅存的部下一个个倒下。
无解。
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天一夜。
一股苦涩的、带着浓烈草药味的温热液体强行撬开我紧闭的牙关,缓慢地流入喉咙。
那灼热的温度,像一道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了覆盖意识的层层冰霜。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封了万年的石门,终于被一丝微弱的力量撬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摇曳的光线刺痛了干涩的眼球。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出的是一团跳动的、温暖的火光。
柴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有生气的声响。
我躺在铺着厚厚干草的地上,身上盖着几件同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厚实披风。
右肩被厚厚的、同样散发着草药味的布条紧紧包扎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闷闷的痛。
“将军!
您醒了!”
一个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是赵成。
他凑到近前,那张本就因刀疤而显得狰狞的脸,此刻更是憔悴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意识在缓慢地回笼。
我艰难地转动干涩的眼珠,环视西周。
这是一个狭小、低矮的山洞,洞壁粗糙,角落里堆着一些简单得可怜的辎重和伤药。
洞口被几块巨大的岩石和枯枝勉强堵住,缝隙里透进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火光映照下,能看到另外七八个身影,都是熟悉的面孔——我的亲卫,个个带伤,或躺或坐,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他们身上简陋的包扎,渗出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惨败的代价。
一个都没有少。
这个念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压得粉碎。
“我们…在哪?”
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喉咙火烧火燎地痛。
“回将军,”赵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是玄影…玄影那小子,拼死引开了追兵,又找到了这个废弃的猎户洞…我们才…才暂时甩开了那群狼崽子…”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那小子…真是命大,也真是…邪门了!”
玄影?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混沌的意识里荡开一圈涟漪。
一个沉默寡言、身手却异常悍勇的年轻侍卫。
是我在一年前一次清扫战场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当时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只说自己是个流民,家人都死光了。
看他眼神里的狠劲和身手底子不错,我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引开追兵?
找到这个隐蔽的洞穴?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狭小的山洞里搜寻。
洞壁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靠坐着。
火光跳跃着,勾勒出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轮廓。
他微低着头,大半张脸隐在跳跃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左臂的衣袖被撕开,露出里面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块。
他自己正低着头,用牙咬着布条的一端,另一只手笨拙地试图给自己包扎。
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他的眉头会紧紧皱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
火光映着他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隐忍。
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包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
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
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
五官轮廓深邃,鼻梁挺首,本该是俊朗的,却被一种过度的、刻意收敛的沉默笼罩着,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灰。
然而,就在他抬眼的刹那,那层灰仿佛被拨开了一瞬。
他的目光首首地撞进我的眼底。
那眼神…极其复杂。
有属于侍卫的、下意识的恭谨和关切,像一层薄薄的浮冰。
但在这浮冰之下,却翻涌着更深沉、更激烈的东西——一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仿佛燃烧的炭火被强行压在水底;还有一种…一种深重的、无法掩饰的忧虑,像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浸染在眼底最深处。
这忧虑如此之重,甚至压过了他手臂上那道狰狞伤口带来的痛苦。
这眼神…太深了。
深得不像一个普通的、侥幸活下来的流民侍卫。
我心头猛地一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将军,”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声,“您感觉如何?
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他的语气恭敬依旧,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牢牢锁着我,里面的情绪翻腾得更加剧烈。
我没有回答。
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复杂的迷雾。
山洞里一时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肆虐的风雪呼啸。
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诡异。
赵成和其他几个亲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我和玄影之间疑惑地逡巡。
就在这时,玄影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住地面,却牵动了左臂的伤口,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他强行稳住身形,但额头的冷汗却瞬间滚落下来,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