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零星几点雪沫子打着旋儿落下,更添几分萧瑟。
屋内,炭盆里的火苗病恹恹地缩成一团,吝啬地散发着微末的热气,连带着空气都凝滞着,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和…淡淡的药草苦香。
姜璃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独自坐在冰冷的窗边矮榻上。
指尖冻得有些发青,她却似无所觉,只专注地盯着手中一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旧书。
书页上绘着形态奇诡的植物,旁边是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注解,字迹古拙艰深,绝非闺阁女子常见的簪花小楷。
“吱呀——”门被不客气地推开,带进一股更冷的穿堂风。
大丫鬟春杏端着个托盘进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慢,随手将托盘往桌上一撂,发出“哐当”一声响。
“表姑娘,你的炭。”
春杏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刺耳的讥诮,“夫人说了,府里用度紧张,各房都要俭省。
这炭金贵,表姑娘身子‘弱’,用多了怕受不住火气,这点儿…将就着用吧。”
托盘里,可怜巴巴地躺着几块比拳头还小的劣质炭,灰扑扑的,夹杂着许多碎石屑,一看就知道是下人们都不屑用的炭底子。
这点炭,别说暖屋,连烧开一壶水都勉强。
姜璃的目光从书页上缓缓抬起,落在春杏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她的唇色很淡,微微抿着,仿佛承受不住任何重量的花瓣。
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旧袄里,显得格外纤细、脆弱,像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花。
“有劳春杏姐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温顺得近乎卑微。
没有质问,没有不满,甚至连一丝委屈的表情都欠奉。
春杏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更是得意,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没事儿少开窗,省得冻病了,还得劳烦府里请大夫,平白浪费银子。”
她挑剔的目光扫过姜璃手中的旧书,“还有,姑娘家家的,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免得移了性情。”
姜璃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复又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无比吸引人的世界。
春杏自觉无趣,又刺了几句,见对方毫无反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得悻悻地扭身出去了,门被摔得震天响。
脚步声远去,栖霞苑重归死寂,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炭盆里那点微弱火苗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姜璃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未动。
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冷风,吹动她颊边一缕碎发。
首到确认春杏确实走远了,她才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那口浊气,仿佛将方才刻意压制的所有冰冷都吐了出来。
她合上手中的旧书,动作轻柔地抚平书页的折痕。
书的封皮没有任何字迹,内页那些奇诡的植物图谱旁,除了古拙的注解,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还以极细的朱砂笔勾勒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符号——扭曲如蛇,狰狞似爪,带着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
那是“夜枭”内部传递密令的暗符。
她的目光不再低垂温顺,而是抬了起来,越过冰冷的窗棂,投向国公府高墙之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影影绰绰的街巷。
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之下,是足以冻毙万物的森寒。
方才春杏看到的“脆弱”和“卑微”,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沉寂。
视线收回,落在桌上那几块劣质的炭上。
她伸出依旧有些发青的手指,拈起一块,指尖微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一些细微的黑色粉末沾上指腹。
这炭……不只是劣质。
她走到几乎熄灭的炭盆边,将那块炭丢了进去。
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炭块,一股比之前更加刺鼻、带着淡淡腥甜的气味弥漫开来。
不是寻常炭烟的味道。
姜璃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嘲讽。
炭里混了东西。
不是什么剧毒,但长期吸入,足以让人精神萎靡,气血亏损,缠绵病榻。
二房那位“贤惠”的婶娘,连这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
还是说,这是林雪娇那个蠢货的“杰作”?
她没理会那盆散发着异味的炭火,转身走到房间最里侧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前。
箱子上了锁,锁孔锈迹斑斑。
姜璃从发间拔下一根看似普通的素银簪子,簪尾在锁孔里灵巧地拨弄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有几件更旧的衣物。
她拨开衣物,露出箱底。
箱底铺着一层厚厚的、不起眼的灰色粉末,像是某种草木灰烬。
姜璃小心地拨开灰烬,露出下面一个扁平的油布包。
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件与国公府表姑娘身份格格不入的东西:几把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飞刀;一个巴掌大小、材质不明的黑色面具,只露出眼睛和下颌的线条,冰冷诡谲;还有几个小巧玲珑、颜色各异的瓷瓶,瓶塞封得严严实实。
她的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面具,感受着上面细微的纹路,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前的刹那寒光。
“枭……”一个无声的名字在她心底滑过,带着血腥与黑暗的重量。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梆——梆梆——三更了。
姜璃的眼神瞬间凝住,所有的情绪收束,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迅速将油布包重新裹好,掩上灰烬,锁好箱子。
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
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脸颊生疼。
她毫不在意,目光锐利地投向府邸东北角的方向——那是林玄墨居住的“松涛院”所在。
夜枭的利爪,该出鞘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盆散发着异味的炭火,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姜璃”的温顺彻底褪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雪,似乎下得紧了些。
细碎的雪沫在寒风中打着旋,无声地覆盖着国公府朱红的屋瓦和冰冷的青石板路。
栖霞苑的窗棂内,那抹纤细的身影,己然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盆将熄未熄的炭火,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危险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