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枯败的枝桠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几具草草掩埋、又被野狗刨出的尸骸散落在污雪泥泞之中,死状凄惨。
林玄墨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狐毛领大氅,挺拔的身影立在风雪中,如同出鞘的寒刃,与这片阴森死地格格不入。
他面沉如水,深邃的眼眸锐利地扫过现场每一个细节,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让随行的京兆府衙役们大气都不敢喘。
“世子爷,”京兆府少尹李大人哈着白气,小心翼翼地指着其中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就是此人。
绰号‘疤脸刘’,西城一带的泼皮头子,手下聚着几十号无赖,收保护费、放印子钱、欺行霸市,无恶不作。
昨日被人发现死在家中,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得吓人。”
林玄墨蹲下身,无视尸体散发的恶臭,仔细检视着咽喉处那道致命的伤口。
伤口极细,入肉角度刁钻,几乎避开了所有主要骨骼,精准地切断了气管和颈动脉。
切口边缘平滑,没有丝毫拖沓,显示出凶手高超的刀法和冷酷的心性。
“干净利落?”
林玄墨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更像是专业所为。
一个泼皮头子,值得动用这样的手段?”
他的指尖在伤口边缘轻轻拂过,指腹沾上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蓝色粉末,若不细看,几乎与雪沫融为一体。
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一股极淡的、奇异的甜香混着血腥钻入鼻腔,转瞬即逝。
“这……”李少尹语塞,“或许是仇杀?
此人仇家不少……仇家会用这种手法?”
林玄墨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被风雪模糊的京城轮廓,眼神锐利如鹰,“查他死前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近期有没有招惹不该惹的人。
还有,最近京城,可有类似的干净利落?”
“是,是,下官一定严查!”
李少尹连忙躬身应诺。
林玄墨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墨色骏马一声嘶鸣,踏碎污雪,朝着城内疾驰而去。
随行的几名国公府亲卫紧随其后,马蹄声在死寂的乱葬岗激起短暂的回响,旋即又被风雪吞噬。
* * *回到肃穆威严的镇国公府,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穿过重重回廊,刚踏入前院,一阵刺耳的喧闹声便打破了这份肃静。
“哟,这不是我们金贵的表姑娘吗?
大雪天的,不在你那破院子里窝着,跑出来碍什么眼?”
一个娇纵跋扈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林玄墨脚步一顿,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抄手游廊的拐角处,他的庶妹林雪娇,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正将一道纤细的身影堵在中间。
被围住的人,正是姜璃。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沉的粗陶药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顶和瘦削的肩上,更衬得她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块黑乎乎的药渣,显然是被人故意撞翻的。
“走路不长眼睛吗?”
林雪娇身边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尖着嗓子,指着地上的药渣,“这可是我们姑娘特意为老夫人求来的上等参须!
现在全被你毁了!
你赔得起吗?”
姜璃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对不住,是我没站稳……”她试图蹲下身去收拾那狼藉。
“别碰!
脏了你的手,我们姑娘还嫌晦气呢!”
另一个丫鬟刻薄地推了她一把。
姜璃本就身形不稳,被这一推,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手中的药罐也差点脱手。
她闷哼一声,眉头痛苦地蹙起,脸色愈发苍白。
林雪娇抱着暖炉,嘴角噙着一丝恶意的笑,欣赏着姜璃的狼狈,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戏码。
“算了,红玉,绿翘,跟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计较什么?
她懂什么上等参须?
怕是连药渣子都当宝贝捡回去煮呢!
可怜见的,听说栖霞苑连炭火都供不上了?
啧啧,这大冷天的,可别冻死在我们府里,平白天晦气。”
她故意拔高声音,生怕路过的人听不见。
周围的仆役丫鬟们远远看着,或麻木,或幸灾乐祸,无人敢上前。
国公府的表姑娘,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她的处境,大家都心知肚明。
林玄墨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方才在乱葬岗积攒的沉郁戾气,混合着眼前这***裸的欺凌,在他胸中翻涌。
他并非不知晓姜璃在府中的处境,但亲眼所见,远比听闻更令人不悦。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雪娇!”
林玄墨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锥,瞬间刺破了林雪娇嚣张的气焰。
林雪娇和两个丫鬟闻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慌忙转身行礼:“大、大哥……”声音里透着心虚和畏惧。
林玄墨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紧贴着廊柱、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颤的姜璃身上。
她抱着药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毫无血色,单薄的肩胛骨透过旧袄清晰可见,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可能被折断翅膀的雏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林玄墨心头。
是怜悯?
是身为国公府世子对府中不公的天然职责感?
还是…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探究?
他走到姜璃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骨的寒风,也隔绝了林雪娇等人恶意的目光。
“怎么回事?”
他沉声问,目光却是看着姜璃。
姜璃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怀里那个粗陶药罐里。
她沉默着,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大哥,是她不长眼,撞翻了我要给祖母送的参汤……”林雪娇抢先告状,声音带着委屈。
“我问你了吗?”
林玄墨侧过头,眼神冰冷地扫了林雪娇一眼,那目光中的威压让她瞬间噤声,脸色发白。
他重新看向姜璃,声音放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抬起头来。”
姜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迟疑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林玄墨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苍白,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色。
小巧的下巴尖尖的,嘴唇被冻得有些发青。
那双眼睛…林玄墨的心头莫名一跳。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像山涧未被污染的泉水,此刻却盛满了惊惶、无助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隐忍。
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就在这双充满脆弱感的眼眸深处,林玄墨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东西。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不是纯粹的恐惧或悲伤,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冰冷的漠然,甚至…一丝极淡的嘲讽?
这感觉来得突兀,让林玄墨微微一怔。
一个卑微怯懦、饱受欺凌的表妹,眼中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摔着了?”
林玄墨压下心头的异样,目光落在她撞到廊柱的后背。
姜璃飞快地摇了摇头,声音细弱:“没…没有。
谢世子关心。”
她重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林玄墨沉默地看着她低垂的发顶,那截露出的脖颈纤细脆弱。
空气中,除了雪后的清冷和林雪娇等人身上浓郁的脂粉香,似乎还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独特的苦涩药香。
这味道很淡,却异常清冽,与他刚才在乱葬岗那具尸体伤口旁沾染到的奇异甜香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独特,让他心头那点异样感再次升起。
“红玉,绿翘,”林玄墨转向林雪娇的两个丫鬟,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把这里收拾干净。
雪娇,祖母的参汤,重新去炖一份。
你亲自去。”
最后西个字,带着明显的告诫意味。
“是…大哥。”
林雪娇不敢反驳,恨恨地瞪了姜璃一眼,带着丫鬟悻悻离去。
林玄墨这才重新看向依旧僵立原地的姜璃。
她抱着那个粗陶药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药?”
他问。
“是…是治风寒的药草,我自己采的。”
姜璃的声音依旧很低。
“栖霞苑缺炭火?”
林玄墨又问,目光扫过她身上单薄的旧袄。
姜璃的身体似乎又缩了缩:“够…够用的。”
她飞快地回答,带着急于结束话题的仓促。
林玄墨看着她这副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模样,心中那点探究和疑惑更深了。
他见过她无数次这样卑微顺从的样子,像一层厚重的茧,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可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眼神,还有此刻她身上这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像细小的钩子,不断撩拨着他的好奇心。
“雪娇性子骄纵,日后若再寻你麻烦,不必忍着,可去找夫人,或者…首接告诉我。”
林玄墨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和。
姜璃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惊讶,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那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林玄墨的身影,带着一丝茫然和无措。
但很快,那惊讶又迅速被更深的、习惯性的疏离和警惕覆盖。
“不敢劳烦世子。”
她迅速低下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顺卑微,“姜璃告退。”
她抱着药罐,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行了一礼,便沿着回廊快步离开。
纤细的身影在风雪中很快消失在拐角,只留下原地一点淡淡的药草余香。
林玄墨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风雪吹动他大氅的毛领,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摊开手掌,看着指腹上那点早己被体温融化的、来自乱葬岗尸体的细微蓝色粉末痕迹,又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清苦药香。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却同样神秘,同样…指向未知。
他看着姜璃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探究的目光久久未散。
这个看似柔弱可欺、如履薄冰的表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他从未看清的迷雾。
怜悯之下,是挥之不去的疑云。
国公府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似乎开始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