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张脸,三十岁上下。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白。眉眼间,
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厌倦。身后,四个宫女屏着呼吸给我梳头。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生怕弄掉我一根头发丝。金钗。玉簪。步摇。一层层堆上去。沉得我脖子发酸。“行了。
”我出声,有点哑。梳头宫女的手立刻僵住。“娘娘……”她声音发颤。“太重。
”我简短地说,“拆了。”“是,是。”宫女们手忙脚乱,
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金玉玩意儿从我头上卸下来。我闭上眼。脑子里嗡嗡响。昨晚又没睡好。
御花园那窝新来的雀儿,天没亮就开始叽叽喳喳。吵得人脑仁疼。还有那该死的更漏,
滴滴答答,像催命。当太后。听起来威风。实际上呢?比坐牢还难受。
每天睁眼就是一堆破事。东宫妃子为了个镯子拌嘴了。西苑太嫔养的猫抓伤人了。
尚宫局报上来的账目对不上数了。芝麻绿豆。没完没了。烦。真烦。“娘娘,
”大宫女春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心翼翼的,“早膳备好了,您看……”我眼皮都懒得抬。
“端进来吧。”春桃应了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脚步声消失在厚重的门帘外。我睁开眼。
铜镜里的人,眼神空茫茫的。像一口枯井。这日子,一眼望得到头。死水一样。“娘娘,
早膳来了。”春桃领着两个小宫女进来。白玉小桌上很快摆开。水晶虾饺。燕窝粥。金丝卷。
还有几碟我叫不上名字的精美小菜。香气扑鼻。我看着,胃里却一阵发堵。没胃口。
一点都没有。“撤了吧。”我说。春桃的脸色瞬间白了。“娘娘,
您多少用点……身子要紧……”“不饿。”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春桃不敢再劝。
眼神示意小宫女们把几乎没动的早膳又原样端下去。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更漏单调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催得人心烦。我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子里。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扶手。今天。不想见人。不想听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不想看那些或谄媚或算计的脸。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发一天的呆。或者。睡一天。“春桃。
”我开口。“奴婢在。”春桃立刻上前一步。“去传个话。”我顿了顿,
“就说……哀家昨夜受了点风寒,身子不爽利。今日,谁也不见。”春桃明显愣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娘娘的身体,她最清楚。昨晚还好好的。“是,娘娘。
”她终究没多问,低头应下,“奴婢这就去。”她转身出去。很快,
外面传来她压低声音吩咐小太监的声音。我松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得更深些。闭目养神。
难得的清净。终于……可以偷一天懒了。清净没持续多久。大概也就半个时辰。
外面响起一阵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春桃带着点焦急的劝阻声。
“陛下……陛下您慢些……娘娘吩咐了,身子不适,今日不见……”“让开!
”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小祖宗来了。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穿着明黄常服的少年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正是当朝天子。
我的“好儿子”。萧景琰。十六岁的年纪。个子已经窜得很高。眉眼继承了先帝的英挺,
此刻却紧紧皱着。带着一股子少年人特有的急躁和……委屈?“母后!”他几步冲到我跟前,
眼睛瞪得溜圆,“您哪儿不舒服?太医呢?传太医了吗?”他嗓门不小。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揉着额角。“嚷嚷什么。”我声音有气无力,“一点小风寒,躺躺就好。太医看过了,
开了方子。”春桃跟在他后面进来,脸色发苦,对我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真的?
”萧景琰狐疑地盯着我的脸,像在分辨真假,“您脸色是不太好……可您昨儿还好好的!
是不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他说着,凌厉的目光扫向春桃她们。
几个宫女吓得噗通跪了一地。“陛下息怒!”我太阳穴突突地跳。“跟她们没关系。
”我赶紧说,“是哀家自己夜里贪凉,开了点窗。”萧景琰这才收回目光,
但眉头还是没松开。“母后,您可千万保重身体!”他语气郑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
“您要是有个好歹,儿子……儿子可怎么办?”这话说得情真意切。
我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心里那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稍微散了些。这孩子。
虽然有时候闹腾了点。对我,是真孝顺。“知道了。”我语气缓和了点,“哀家躺一天就好。
你安心去上朝,处理政务。”“儿子今天没什么要紧事。”萧景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绣墩上,
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在这儿陪着您。”我:“……”头更疼了。“胡闹。”我板起脸,
“一国之君,成何体统?赶紧回去。”“儿子担心母后!”他梗着脖子,倔得很,
“那些折子晚点批也一样!”“陛下!”我加重了语气。萧景琰看着我严肃的脸,
眼神闪烁了几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敢再顶撞。“是……儿子知道了。
”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那……母后您好好歇着,儿子晚点再来看您。
”“嗯。”我闭上眼,表示送客。听着他那不甘不愿的脚步声远去。门帘落下。
我长舒一口气。总算打发走一个。还没等我这口气喘匀。外面又响起了动静。
这次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带着点谄媚的说话声。“春桃姑娘,
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安泰?老奴……老奴实在忧心啊……”声音尖细。是内务府总管,王有福。
一个老滑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春桃在外头低声回话,似乎在阻拦。
但王有福显然没那么容易打发。“老奴就隔着帘子给娘娘磕个头,问个安!
绝不惊扰娘娘静养!姑娘行个方便……”我听着外面那黏黏糊糊的动静,一阵反胃。
又来一个。没完没了。我猛地坐直身子。提高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沙哑和疲惫。
“春桃……外面……谁在喧哗?”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
王有福那小心翼翼、透着惶恐的声音响起。“娘娘恕罪!老奴该死!老奴听闻娘娘凤体欠安,
忧心如焚,特来问安!惊扰了娘娘,罪该万死!”“王总管有心了。”我声音淡淡的,
“哀家乏得很,没什么事,就回吧。”“是,是!老奴告退!老奴这就告退!
娘娘千万保重凤体!”王有福的声音透着如蒙大赦的庆幸,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远去了。
世界终于又安静了。我重新瘫回椅子里。感觉比应付了十个宫斗回合还累。只想当个咸鱼。
怎么就这么难?“娘娘,”春桃轻轻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太医开的安神汤,您趁热喝了吧?”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放着吧。”我没什么精神。春桃把药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没走。欲言又止。“还有事?
”我掀了掀眼皮。春桃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娘娘,刚才王总管来……其实,
是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哦?”我没什么兴趣。“他侄儿在御膳房当个小管事,
”春桃声音更低,“前几日手脚不干净,贪墨了采买燕窝的银子,
被内务府查账的给揪出来了。按宫规,是要打板子,撵出宫去的。
王总管这是……想求娘娘开恩呢。”我嗤笑一声。果然。无事献殷勤。“规矩就是规矩。
”我闭上眼,“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春桃应道,松了口气的样子,“奴婢明白。
”她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安神汤。我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热气。
心里一片冰凉。这深宫。就是个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在网上。为了点蝇头小利。挣扎。
算计。没意思透了。我端起那碗药。一口气灌了下去。苦得我直皱眉。算了。睡觉。睡着了。
就什么烦心事都没了。我躺回宽大的凤榻。拉上锦被。把自己裹严实。闭上眼。
努力清空脑子。睡意。终于一点点漫上来。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外面又有人声。很轻。
似乎在争执。
……不行……娘娘刚歇下……”“本宫……实在有急事……求见太后……”是个女人的声音。
带着哭腔。有点耳熟。好像是……丽太嫔?那个性子最软、胆子最小的?
她能有什么“急事”?我烦躁地把被子拉过头顶。不听。不管。今天。天王老子来了。
我也不营业!被子蒙着头。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哀求声还是钻了进来。像蚊子叫。烦人。
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春桃!”我喊了一声,带着被吵醒的怒气。门帘立刻被掀开。
春桃快步进来,后面跟着眼圈通红、头发微乱的丽太嫔。丽太嫔一见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娘娘!太后娘娘!求您给嫔妾做主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的。
“起来说话。”我皱着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春桃赶紧上前把她搀起来。
丽太嫔抽抽噎噎,用手帕抹着眼泪。“娘娘……是……是林太妃……”她声音发抖,
“她……她抢了嫔妾的猫!”我:“……”什么?猫?就为了一只猫?大清早的。
跑到我这里来嚎?我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一只猫而已,”我尽量压着火气,
“值当你这样?”“不是的,娘娘!”丽太嫔急了,眼泪又涌出来,
“那是嫔妾养了五年的雪团儿啊!跟嫔妾亲儿子一样的!林太妃她……她硬说那猫冲撞了她,
把雪团儿扣下了!嫔妾去讨,她宫里的嬷嬷好凶,
把嫔妾推出来了……还……还说嫔妾没规矩……”她越说越伤心,哭得更凶了。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都什么破事儿!“林太妃?”我冷声问,
“她人呢?”“林太妃说……”丽太嫔抽噎着,“说……说嫔妾没资格跟她说话,
要见……要见也只能见娘娘您……”好。很好。踢皮球踢到我这里来了。我深吸一口气。
感觉那碗安神汤算是白喝了。“春桃。”我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奴婢在。”“去储秀宫。
”我盯着她,“传我的话。让林太妃,立刻,马上,把丽太嫔的猫,一根毛不少地送回来。
半个时辰之内,猫没到长乐宫,让她亲自来跟我解释。”春桃神色一凛:“是!奴婢这就去!
”她转身快步离开。丽太嫔还在抽抽搭搭,但眼睛里已经燃起了希望的光。
“谢……谢娘娘……”“你也回去。”我挥挥手,疲惫不堪,“等着你的猫。”“是!是!
嫔妾告退!谢娘娘恩典!”丽太嫔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在床头。感觉心力交瘁。想清静一天。怎么就那么难?这些女人。一天到晚。不是争宠。
就是争猫。有意思吗?我闭上眼。头疼得厉害。大概过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
外面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春桃回来了。脸色有点古怪。“娘娘。”“猫呢?
”我眼皮都没抬。“猫……送回去了。”春桃的声音有点迟疑,“林太妃……没亲自来。
”“嗯。”我哼了一声,意料之中。林太妃仗着是先帝晚年比较得宠的一个,又生了位公主,
平日里就有点傲气。让她亲自来低头,难。“不过……”春桃顿了顿,
“林太妃让身边的掌事嬷嬷送猫过来的,还……带了几句话。”“说。”我言简意赅。
“那嬷嬷说,”春桃模仿着那老嬷嬷刻板的腔调,“‘我们太妃娘娘说了,一只扁毛畜生,
也值得闹到太后娘娘跟前?扰了娘娘清静,实在罪过。猫,还了。
只是请丽太嫔往后管好自己的东西,别到处乱窜,冲撞了贵人。’”我缓缓睁开眼。这话。
听着是告罪。字字句句都在暗戳戳地指责丽太嫔小题大做,不懂规矩。
还顺带刺了我一句“扰了清静”。好一个绵里藏针的林太妃。“呵。”我冷笑一声。
春桃看着我,大气不敢出。“知道了。”我重新闭上眼,“下去吧。”“是。
”春桃松了口气,悄声退下。我躺在那里。心里那点残存的睡意,被彻底搅和没了。
只剩下烦。无边无际的烦。这太后当的。就是个高级调解员。还是二十四小时待命那种。
处理不完的鸡毛蒜皮。应付不完的勾心斗角。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我盯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幔。上面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金线银线,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
刺得人眼睛疼。这牢笼。金碧辉煌。却让人窒息。躺到晌午。
春桃小心翼翼地问了几次要不要传膳。我都说没胃口。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饿。
就是心里那股憋闷劲儿没过去。看什么都不顺眼。直到下午。肚子实在有点空了。
才勉强让春桃端了碗清粥和小菜进来。刚吃了几口。外面又传来通报。“娘娘,
宁安长公主求见。”宁安?我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这是我那小姑子。先帝最小的妹妹。
也是这宫里,为数不多我能看得顺眼点的人。性子爽利,不矫情。平时也不怎么往我这凑。
今天怎么来了?“让她进来吧。”我放下勺子。门帘掀开。
一个穿着海棠红宫装、梳着利落高髻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眉眼明艳,带着一股子英气。
正是宁安长公主,萧明玉。“皇嫂!”她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几步走到我跟前,
也没行大礼,只随意地福了福,“听说您身子不爽利?可好些了?”“好多了。
”我示意她坐,“你怎么有空过来?”宫女立刻搬来绣墩。宁安坐下,
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远些。“嗨,别提了。”她凑近我,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促狭的笑,
“我这不是……刚从皇兄那儿过来嘛。”皇兄?指的是小皇帝萧景琰。“他怎么了?
”我随口问。“还能怎么?”宁安一撇嘴,学着萧景琰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姑姑,
你说母后是不是真病了?她平时可硬朗了!’‘姑姑,是不是朕最近又做错什么,
惹母后生气了?’‘姑姑,你帮朕去看看母后吧,
朕怕去了又惹她心烦……’”她学得惟妙惟肖。我听着,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
这小子……“你就为这个跑一趟?”我问。“哪能啊!”宁安摆摆手,脸上露出点正经神色,
“我是真有事想请教皇嫂。”“说。”宁安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能听见,
才压着嗓子说:“皇嫂,您知道城西新开的那家……‘云裳记’吗?”云裳记?我有点茫然。
听名字,像是卖衣裳首饰的铺子?“略有耳闻。”我含糊道。“哎呀!那家的料子可绝了!
”宁安眼睛发亮,来了精神,“尤其是新到的几匹‘月光纱’,说是从南边运来的,
薄如蝉翼,流光溢彩,在月光底下看,就像披了一身水银!京城里的贵女们都抢疯了!
”她越说越兴奋。我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猫啊狗啊攒下的烦躁,
莫名其妙地散了一些。原来是为了买布料。这倒是个接地气的烦恼。“喜欢就去买。”我说,
“又不是买不起。”“问题就在这儿啊!”宁安一拍大腿,一脸懊恼,“那料子太抢手了!
限量!得提前三个月预定!还得是店里的顶级贵客才行!我这刚回京,哪儿排得上号啊!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皇嫂……您……您在宫外有没有什么门路?
或者……认识那铺子的东家?帮我想想办法呗?我就想要一匹,做身夏裳!
”我看着她那副“求求了”的表情。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为了抢一匹布料。跑来求我这个“病中”的太后。这都什么事儿。“哀家久居深宫,
”我慢悠悠地说,“哪里认得什么铺子的东家。”宁安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啊……这样啊……”她失望极了,肩膀都耷拉下去。“不过……”我话锋一转。
宁安立刻又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我。“哀家倒是听说,”我端起旁边的温水,抿了一口,
“那云裳记的东家,似乎……很仰慕宁安长公主在边关赈灾时的义举?”宁安一愣。
眼睛慢慢睁大。“皇嫂!您是说……”“哀家什么也没说。”我放下杯子,神色淡淡,
“只是觉得,既是仰慕,登门拜访,表达一下对义举的敬意,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人家铺子里的事……哀家就不知道了。”宁安愣了几秒。随即,
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心领神会的笑容。“明白了!皇嫂我明白了!您真是……太厉害了!
”她激动地差点从绣墩上跳起来,“我这就去!谢谢皇嫂!您好好歇着!
”她一阵风似的跑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了的粥碗。嘴角。
不自觉地往上弯了弯。这宁安。倒是给这死水般的深宫。添了点活气儿。傍晚时分。
我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一本闲书。说是看。其实也没看进去几个字。纯粹打发时间。
晚霞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种慵懒的暖意。难得的宁静。“娘娘。
”春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陛下……陛下又来了。
还……还带着御膳房新做的点心,说是……说是要陪您用晚膳。”我翻书的手一顿。这小子。
还没完了。“知道了。”我放下书,语气没什么波澜,“让他进来吧。”门帘掀开。
萧景琰走了进来。手里果然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母后!
”他快步走过来,“您看,儿子给您带什么来了?刚出炉的芙蓉酥!您最爱吃的!
”他把食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打开盖子。一股甜香立刻弥漫开来。金黄油亮的酥皮,
上面点缀着几粒芝麻。看着是挺诱人。“有心了。”我淡淡地说。萧景琰观察着我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母后……您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好多了。
”我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拿起一块芙蓉酥递给我,
“母后您尝尝?”我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外酥里软,甜度适中。确实不错。
萧景琰看我吃了,脸上笑容更大了些。他自己也拿起一块,大口吃着。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咀嚼的声音。有点安静得过分。我知道。这小子肯定憋着话。果然。
一块点心下肚,他清了清嗓子。“母后……”“嗯?”“那个……”他搓了搓手,有点局促,
“儿子今天……收到吏部递上来的折子。”我抬眼看他。吏部?官员考核?
这跟我一个“病中”的太后有什么关系?“是关于……江南道监察御史……那个空缺的。
”萧景琰看着我,眼神有点闪烁,“吏部拟了几个候补人选上来,儿子……儿子拿不定主意。
想……想请母后帮儿子参详参详?”来了。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芙蓉酥也不是白吃的。
我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块芙蓉酥放回碟子里。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皇帝。
”我声音平静,“你登基,也快两年了。”萧景琰一愣:“是……快两年了。”“吏部选官,
自有章程。”我看着他,“该由你这个皇帝,和内阁大臣们商议定夺。哀家一个后宫妇人,
久不问前朝事,如何能置喙?”“可是母后!”萧景琰急了,“您以前……”“以前是以前。
”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以前你年幼,哀家不得已垂帘听政,替你掌掌眼。
如今你已亲政,就该独当一面。事事问哀家,像什么样子?”萧景琰被我噎住。
脸憋得有点红。“儿子……儿子是觉得母后见识深远……”他小声辩解。“哀家见识再深远,
也是过去的事了。”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这天下,终究是你的天下。这担子,
终究要你自己扛起来。总想着躲在哀家身后,如何能行?”萧景琰低下头。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袍子上的金线。不说话。像个被大人训斥的孩子。我看着他这副样子。
心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肩上压着整个江山。也难为他。但。我不能心软。
这口子。不能开。今天帮他看一个御史人选。明天他就敢把更棘手的难题丢过来。后天呢?
大后天呢?我好不容易才从垂帘听政的位置上退下来。好不容易才清闲一点。绝对。
不能再陷回去。“好了。”我放下茶杯,语气放缓了些,“吏部拟的人选,
想必都是经过考量的。你多听听内阁几位老臣的意见。他们经验老到,会给你中肯的建议。
”萧景琰抬起头。眼神里还是有些茫然和不自信。
“母后……儿子……儿子怕选错了人……”“怕什么?”我看着他,“你是皇帝。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选了,就用。用错了,再换。天塌不下来。”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实在拿不准,就多问问你老师。李太傅是两朝元老,忠心耿耿,看人一向很准。
”萧景琰眼睛亮了一下。“对!还有老师!”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儿子怎么把老师忘了!多谢母后提点!”他脸上重新有了光彩。
“那……那儿子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儿子这就去找老师商议!”他站起身,
风风火火地就要走。“等等。”我叫住他。他回头。我指了指小几上的食盒。“芙蓉酥,
拿走。”“啊?”萧景琰不明所以。“哀家胃口弱,吃不了太多甜腻的。”我淡淡道,
“你拿去,分给御书房的师傅和伺候的人吧。”萧景琰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我。
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是!儿子知道了!
母后您好生歇着!”他拎起食盒,快步走了出去。步履间,似乎比来时多了点沉稳。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门帘落下。屋子里重新安静。晚霞的光,更暗了些。
我靠在软枕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天对付过去了。打发走了皇帝。
拒绝了前朝的事。我以为今天总算能消停了。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美。晚膳依旧没什么胃口。
只喝了小半碗汤。春桃劝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想了想。也好。总闷在屋子里。
没病也闷出病来。便让她只带了两个小宫女,提了盏不太亮的宫灯。
沿着长乐宫后头一条僻静的游廊慢慢走着。初夏的夜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也吹得人脑子稍微清醒了点。月色很好。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霜。四周很静。
只有我们几人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墙更鼓声。难得的惬意。走到游廊尽头。
拐过一个月洞门。前面是一片不大的竹林。竹影婆娑。在月色下摇曳。沙沙作响。
我刚想走近点看看。忽然。竹林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我……我害怕……姐姐……我们会不会……被发现……”是两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带着惊恐和绝望。我脚步一顿。春桃和两个小宫女也听到了。脸色都变了变。
春桃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警惕地看着竹林深处。“娘娘……”我摆摆手,
示意她别出声。深宫寂寂。半夜在僻静处哭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我本不想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哭声里的恐惧和无助。实在太过真切。像细密的针。扎在人心上。
“谁在那里?”春桃扬声问道,带着威严。竹林里的哭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穿着浅绿色宫装的身影。哆哆嗦嗦地从竹林里挪了出来。
月光下。能看清是两张极其年轻的脸。顶多十五六岁。梳着低等宫女的发式。脸上毫无血色。
眼睛哭得红肿。一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被春桃护在身后的我。两人吓得魂飞魄散。
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奴……奴婢该死!惊扰了贵人!奴婢该死!”头磕在地上,
砰砰作响。“抬起头来。”我开口。两个小宫女浑身一颤。抖抖索索地抬起头。
看清我的脸和衣着后。其中一个胆子更小的。直接两眼一翻。软软地晕了过去。
另一个也吓得牙齿咯咯打颤。
“娘……娘……太后娘娘……饶命……饶命啊……”“怎么回事?”我问。声音不大。
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没晕的小宫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的……前日……前日尚宫嬷嬷让奴婢们……送一批新制的夏衣去……去锦绣宫……”锦绣宫?
那是林太妃住的地方。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在清点时……发现……发现少了一件……一件新贡的云锦罩衫……”小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干净……偷了……要……要报给内务府……把奴婢们……都……都打死……”她说到这里,
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绝望又无助。
的没偷……真的不知道那罩衫去哪儿了……求娘娘……开恩……饶了奴婢们吧……”我听着。
看着地上那个晕倒的小宫女。还有眼前这个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
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翻腾上来。一件衣服。又是为了一件衣服。
就要两个小丫头的命?这深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春桃。”我声音没什么起伏。
“奴婢在。”“去针工局。”我说,“把当值的尚宫嬷嬷叫来。还有,去锦绣宫,
问问林太妃,她那儿,是不是真少了一件云锦罩衫。”“是!”春桃领命,立刻转身,
低声吩咐一个小宫女速去。竹林边。只剩下我。一个晕倒的小宫女。
一个哭得快要虚脱的小宫女。还有一个小宫女提着灯,屏息站着。晚风吹过竹林。
沙沙声更响。带着凉意。我站在那里。看着地上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像两只被雨淋透的、无家可归的小雀儿。只觉得这华丽的宫墙。冰冷刺骨。很快。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针工局的尚宫嬷嬷连滚带爬地来了。
后面跟着一脸晦气、被从床上叫起来的锦绣宫掌事嬷嬷。两人一见我。扑通就跪下了。
“娘娘息怒!奴婢该死!”“针工局的?”我看向那个尚宫嬷嬷,五十岁上下,
一脸精明刻薄相。“是……是奴婢……”她抖得厉害。“罩衫丢了?
”“……是……是奴婢失职……求娘娘责罚……”“你打算怎么责罚她们?
”我指了指地上那两个小宫女。尚宫嬷嬷一愣,飞快地瞥了一眼,
咬牙道:“按……按宫规……监守自盗,打死不论!”地上那醒着的小宫女吓得尖叫一声,
又哭起来。“打死?”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尚宫嬷嬷打了个寒颤,不敢接话。
我又看向锦绣宫那个掌事嬷嬷。“林太妃宫里,真少了一件罩衫?”掌事嬷嬷一脸为难,
娘话……这个……太妃娘娘新衣太多……奴婢们……一时……一时也记不清……”“记不清?
”我笑了。笑意没达眼底。“春桃。”“奴婢在。”“你现在就去锦绣宫。”我声音冷下来,
“当着林太妃的面,把她的新衣库房,一件一件,给哀家点清楚!少没少,立刻回话!
”“是!”春桃应声,转身就走。“等等!春桃姑娘!等等!
”锦绣宫掌事嬷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过去想拦,“娘娘息怒!娘娘息怒!不用点了!
奴婢……奴婢想起来了!没少!那罩衫没少!”她喊得声嘶力竭。所有人都看向她。“没少?
”我盯着她。掌事嬷嬷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拼命磕头:“是!是奴婢糊涂!是奴婢记错了!
那件罩衫……前几日太妃娘娘赏给……赏给身边的大宫女秋月了!奴婢一时没想起来!
是奴婢的错!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啊!”真相大白了。一场乌龙。或者说。
一场差点要了两个小宫女命的栽赃。就因为一个管事嬷嬷的“记错了”。
我看向那个尚宫嬷嬷。她此刻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又看看地上那两个劫后余生、抱在一起痛哭的小宫女。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厌倦,
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尚宫嬷嬷。”我开口。
“奴……奴婢在……”她抖得不成样子。“记性不好,管不好东西,差点冤死人命。
”我语气平静无波,“针工局,你不用管了。去浣衣局吧。”浣衣局!
那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尚宫嬷嬷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只是拼命磕头:“谢……谢娘娘恩典……”我又看向锦绣宫那个掌事嬷嬷。她吓得缩成一团。
“你,”我说,“既然记性这么差,以后,就别管库房了。去扫院子吧。
”“是……是……谢娘娘……”掌事嬷嬷瘫在地上,涕泪横流。“至于你们俩。
”我看着那两个小宫女。她们紧紧抱在一起,惊恐又期待地看着我。“针工局,
暂时别回去了。”我说,“先留在长乐宫外院,做些洒扫。等过些日子,
哀家再给你们安排去处。”两个小宫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留在长乐宫?
在太后娘娘宫里当差?这是天大的恩典!“谢娘娘!谢娘娘大恩大德!”两人喜极而泣,
砰砰磕头。“行了。”我挥挥手,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都下去吧。”一群人如蒙大赦。
连滚爬地退下了。竹林边。又只剩下我和提灯的小宫女。夜风吹过。带着竹叶的清香。
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回吧。”我说。转身。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竹林。回到寝殿。春桃服侍我洗漱。动作格外轻柔。“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