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东昌府,霜气如纱裹街巷,犬吠不闻,唯枯叶簌簌落阶,似有鬼步轻移。
镇东朱家,窗纸透暖黄,映檐角残霜泛软光,异于周遭冷寂。
屋内刨花积半地,松木香混灯油味,压得住霜气寒。
朱木匠搁下手中鲁班尺——尺乃乌木包浆如墨,刻度间隐见云纹,是师父临终攥传旧物,尺尾尚留余温。
此公在东昌府有名头,人言其鲁门嫡传,打桌椅不用一钉,榫卯扣合有“咔”声如木石相和;雕镇宅云纹更奇,云卷藏细如发丝符咒,能挡邪祟。
去年邻村王二家闹狐妖,木匠只在门框雕云纹,狐妖便不敢再至。
十里八乡盖房嫁女,皆寻他打家具,府城张举人修书房,亦遣人来请许双倍工钱。
突然间,从内屋传来一声高喊:“生了!
是个带把的胖小子啊!”
这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朱木匠的耳边炸响。
他手猛地一抖,手中的鲁班尺差点就掉落在地。
朱木匠心中一阵狂喜,他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内屋。
一进内屋,他的目光便被产婆手中的婴孩吸引住了。
只见产婆用一块粗布将婴孩紧紧地包裹着,脸上洋溢着笑容,将婴孩递到了朱木匠的面前,说道:“朱师傅,您可真是好福气啊!
这孩子可真是与众不同,生下来竟然一声都没哭,反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周围的人呢。
而且,您瞧这孩子的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红得就像小火苗一样,将来必定会有大造化啊!”
木匠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手中托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他的指尖缓缓地触碰到了孩子眉间的那一点朱砂痣,突然间,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传遍全身,让他浑身一颤,仿佛被电击了一样。
就在这一刹那,师父临终前的话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鲁门弟子遇到‘魂印’,应当知晓这其中的缘分绝非寻常,一定要慎重对待啊!”
木匠的心跳猛地一滞,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定睛再看那孩子,只见他的眼睛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辉,鼻息也均匀而平稳,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吧?
木匠心中暗自安慰道。
然而,尽管他如此告诉自己,可心头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发紧,那原本坚如磐石的心,此刻竟然软了半截。
他再也不敢去触碰那孩子眉间的朱砂痣,仿佛那是一个禁忌,一旦触碰,就会引发某种不可预知的后果。
在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木匠陷入了沉思,这一闷想就是整整三天。
他对道家的“守一归真”理念深信不疑,所以在案头摆着一本己经被翻烂的《道德经》,希望能从中获得一些灵感。
而他的妻子则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天清晨都会诵读《金刚经》,口中常念“一乘教法渡人渡己”。
这对夫妻都非常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沾染上一些仙缘,远离尘世的是非纷扰。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讨论,他们最终决定给孩子取名为“朱一”。
当有人问起这个名字的含义时,他们只是简单地回答说:“‘一’字简单好养活。”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眉心的那一点朱砂,实际上是红孩儿在火焰山炼魂时烙下的火印。
而“朱一”这两个字,也暗合了佛、道、仙三界的缘法,就像一条无形的线,早早地将这个婴孩的命运与阴阳之间的蹊跷之处联系在了一起。
朱一长到三岁时,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特质。
当其他孩子都在追逐蝴蝶、摸鱼嬉戏时,他却独自蹲在父亲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手中的刨子,看着刨子在木面上推出的纹路,仿佛能够透过这些纹路看到木头的灵魂一般,他的眼神异常明亮。
时光荏苒,朱一转眼间就长到了五岁。
这一年,木匠开始教他如何削木榫。
只见木匠示范了两遍,朱一便己经能够熟练地操作刨子,将木榫削得严丝合缝,而且他削出的木榫竟然是“燕尾榫”,其木纹的走向与真正的燕尾榫毫无二致,就连木匠自己试拆时都难以拆开。
然而,朱一的天赋并未止步于此。
到了六岁时,他的技艺更是突飞猛进。
当木匠教他雕刻镇宅云纹时,他不仅能够将云纹雕刻得栩栩如生,还在云尾处巧妙地隐藏了一个极小的“安魂符”。
这个“安魂符”可是《鲁班经》中的秘传之法,木匠自己也是在三十岁时才学会的,而且从未对他人提及过。
当木匠看到朱一雕刻的木雕时,他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尤其是当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安魂符”时,更是半晌都无法言语。
最后,他才长叹一声:“这孩子真是青出于蓝啊!
只是他这本事来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朱一刚满八岁,有一天,他手里拿着一个桃木鲁班锁,兴高采烈地跑到父亲面前,展示给他看。
这个鲁班锁可不一般,它有三层嵌套,榫头处雕刻着精细如蚊足的符文,阳光照在上面,还会泛起淡淡的红色微光。
朱一的父亲是个木匠,他接过鲁班锁,试着拆开,但拆了半炷香的时间,也没能打开。
他的额角渐渐渗出汗水,心中明白,以自己的寻常技艺,己经教不了这个孩子了。
当天夜里,木匠从樟木箱底翻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包袱,里面裹着一本泛黄的《鲁班经》。
这本书的封皮上,“鲁班”二字是用朱砂写成的,虽然年代久远,但颜色依然鲜艳。
接着,木匠又在鲁门上方挂上一幅“鲁班挂帐图”。
图上画着楼台亭榭,檐角系着铃铛,仿佛只要有风吹过,铃铛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而,这幅挂帐图己经挂了数十年,却从未有人听到过铃铛的声音。
在摇曳的烛火中,朱一跪在地上,对着挂帐图磕了三个头。
当他的额头刚一触及青砖时,眉心的朱砂痣突然变得滚烫,仿佛皮下有一团小火在燃烧,疼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木匠见状,赶紧将《鲁班经》递到朱一面前,声音低沉得像压了铅块一般:“这本经里藏着鲁门的真本事,也藏着‘分寸’二字。
该雕刻的时候就雕刻,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守住自己的心,千万不要走错路。”
朱一接过《鲁班经》,指尖刚一碰到书页,就感觉到一股凉意,仿佛触碰到了百年的寒霜。
而且,书页之间似乎还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就像是有灵魂在低语。
此后两年,朱一常捧《鲁班经》坐刨花堆,读着忽停,空茫望窗外似看无形物,嘴角偶动如与人语。
木匠只当他悟经中深意,不多问,然夜睡不安,总觉暗处有眼盯朱家。
至启元西十有七年,一夜朱一梦中翻身,额渗冷汗湿枕,喃喃念“忘川”二字,声细如蚊却字字清,似有人在耳旁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