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夏，北京城笼在蝉鸣燥热里。
我蹲在积灰的阁楼翻检旧物，槐树影顺着花窗爬上青衫。
檀香铺子的生意自春上就断了，前日最后两个伙计也卷了工钱逃出城去。
窗棂外忽地炸开两声枪响，惊得八仙桌上的茶碗叮当乱颤——这世道，连琉璃厂的古玩街都成了兵痞劫掠的靶场。
该走了。
我揉着酸痛的腰眼，正要将最后一口樟木箱捆上麻绳，却见箱底有团黑黢黢的物件。
漆色斑驳的木盒被蛛网裹着，盒盖阴刻的"柳字倒还清晰。
记忆忽如檐角坠下的雨珠，那年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的可不正是"樟木盒三字？抱着木盒穿过幽暗的楼梯，供桌上的长明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灭。
爹娘灵位前的香灰积了三寸厚，自打上月在永定门挨了流弹，这柱香便再没人续过。
我抖着手燃起新香，青烟缭绕间仿佛看见父亲擦拭汝窑天青釉的身影。
"列祖列宗在上。
"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孙儿无能，守不住这百年老铺。
但柳家血脉喉头哽着半句，目光落在檀木盒龟裂的铜锁上。
盒子里，银元滚落时带出股霉味，那些发脆的房契地契，竟还夹着光绪年间的当票。
香灰断在寅时三刻，月光恰好漫过雕花门楣。
当指尖触到盒底暗格时，牛皮信封上的朱砂突然洇开—那分明是祖父惯用的八行笺，只是印泥红得妖异，像浸了心头血。
我在祖父的樟木箱底摸到了那封家书。
信纸边缘泛着尸斑似的黄渍，祖父用蝇头小楷写着："七月十五戌时三刻，务必返家完婚。
"起初我对此毫不在意，只当这是一封毫无意义的弃稿，但还是将其小心收好。
将整理好的物品，重新放回盒子，隔天我便离开了北京，踏上了返乡的行程。
十天后，我回到了青溪镇。
在青溪镇柳荫巷置办了一处房产，旁边就是柳家祖宅，但却破旧发霉，成了一处无法居住危宅。
安顿好后，我便取出钥匙，打算进去看看，以便之后重新修缮老宅。
这座祖宅自父母车祸后便无人居住。
当我将铜钥匙插入门锁时，粘稠的铜锈竟渗出暗红液体，门缝里飘出陈年纸钱焚烧的焦苦味。
我攥住铜门环的掌心沁出锈腥，卯足劲的刹那门轴竟发出婴啼般的吱呀——尘雾呛进咋肺管，咳得脊梁骨抵上门框。
浮尘在光瀑里游成银鱼，忽见门槛缝里蜷着半截褪色的五毒绳，应该是端午时栓的。
槐枝在头顶沙沙绞缠，漏下的天光像被筛成了铁砂。
青砖缝里的蟋蟀突然噤声，井沿青砖缝里渗出胭脂红，那水缸倒像是口竖棺，浓绿的藻衣裹着腐水，腥气像蛇一样往衣领里钻。
我踉跄退步，后颈像贴着块将化的冰——西厢房窗纸分明破了个洞，可总觉得有团灰影正从窟窿里往外挤。
掌心黏汗浸湿了地契，纸上的"柳氏祖宅"四字突然针扎似的刺目。
廊檐下那串风铎早该锈死了，此刻却在死寂里叮铃铃晃起来。
我数着心跳往影壁挪，分明是青天白日，却觉得每块砖都在皮下硌出青苔——东墙根那丛野蔷薇开得血红，可昨儿个分明是阴历七月十三啊。
我望向四周，想要赶快查看完房屋的情况，离开这里。
我心里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尤其是在这祖宅之中，浑身寒毛都不自觉竖起。
庭院里倒悬的铜镜在暮色中泛着青光，每面镜子都用红绳系着褪色的符咒。
西厢房窗棂上密密麻麻钉着桃木钉，钉帽上刻满反向的《往生咒》。
正厅门楣挂着断裂的喜绸，被蛀空的囍字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
看着这些装饰，我有些不寒而栗，突然有些后悔独自查看老宅。
但来都来了，索性壮着胆子走进主屋大厅。
屋内昏暗无比，陈年的窗纸沾染了厚厚的污垢，阳光丝毫照射不进。
我只好从口袋里摸出火折子，借那一点光亮查看。
“呼，主屋结构基本完好。”
我长出了口气，这就代表我能省下不少银钱。
正当我暗自窃喜时，左边祠堂供桌上的龙凤烛突然自燃，火苗蹿起三尺高。
烛泪在青砖地上蜿蜒成卦象，我这才看清供着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张墨迹未干的庚帖。
女方生辰八字与我的命盘严丝合缝，婚期竟在二十年前的中元节。
"新姑爷该更衣了。
"沙哑的声音惊得我打翻烛台。
转身看见个穿靛蓝寿衣的老妪，褶皱的面皮下透出纸浆纹路。
她手中托盘盛着套腥红的喜服，针脚里嵌着发黑的指甲盖。
我转身想逃时，却发现门槛不知何时缠满头发，每根发丝都缀着细小的银铃。
更衣镜里映出诡异画面：原本空荡的东厢房摆满纸扎嫁妆，童男童女的脸颊晕着两团靛青。
镜中我的倒影突然自行扣上盘扣，脖颈处浮现紫黑指痕。
老妪的指甲划过我后颈："这是第七位新郎官了，真像你六叔公年轻时的模样。
"代表子时的梆子声混着唢呐骤然炸响。
纸钱从梁上倾泻而下，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向庭院。
槐树上挂满系白绫的陶罐，有个罐子突然碎裂，掉出截缠着红绳的指骨。
送亲队伍从井口源源不断涌出。
纸轿夫腮红晕染如凝固的血渍，抬着的棺材上贴着囍字。
当那具描金凤冠从棺中坐起时，我终于看清新娘盖头下腐烂的面容——竟与祠堂遗照里穿喜服的自己一模一样。
"拜天地——"司仪的声音像是刮擦陶罐发出的锐响。
我的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新娘的盖头被阴风掀起，露出半张森白骷髅与半张我的脸。
她指骨上的翡翠戒指，正是我今晨戴上的祖传物件。
镜阵在月光下开始旋转，历代新郎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看见六叔公被红绸勒断脖颈，三堂哥的舌头钉满桃木钉……新娘枯骨般的手掌贴上我心脏的刹那，供桌上的庚帖突然自燃，火舌吞没的灰烬中浮现出整个家族的男性生辰。
井中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数百条缠着符咒的红绸破土而出。
当棺盖将我彻底封存时，我终于读懂那些倒悬铜镜的用意——每面镜子里都囚禁着一位柳家新郎的魂魄，而我们的惨叫，正是镇住井下凶煞的最后一道封印。
青铜棺盖闭合的瞬间，我听见自己颈骨断裂的脆响。
尸蜡的腐臭灌入鼻腔，红绸在周身游走如毒蛇缠绞，我感到一阵阵的窒息，内心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即使死在动荡的时局也比痛苦的化作孤魂野鬼要好。
当肋骨折断第三根时，棺材内壁突然亮起幽绿磷火，照见层层叠叠的抓痕里嵌着干涸的血字。
"柳家第七代，长子柳明德绝笔：莫信井中锁链声，那东西早与槐树换了芯。”
"第三代，柳文昌泣血：新娘盖头是剥下的人皮，切莫让她摸到心跳。”
老祖的留下的遗言，让我内心更加惊恐，但对死亡的恐惧，却让我成功拿回了左臂的控制。
我急忙控制左手擦去脸上的血污。
那些用指甲刻出的遗言在尸蜡浸染下扭曲蠕动，最深处有行新刻的篆体：“棺底夹层藏着你母亲的玳瑁梳。”
看到这句留言我内心狂喜，左手探入身下，疯狂摸索。
不知存放多少岁月的棺材底部布满细小木刺，我只感觉左手仿佛插满了仙人球上的小刺儿，但我顾不了这么多，满心都是那把玳瑁梳，这是自己逃生的唯一希望！当指尖触到冰凉的梳齿时，棺材突然剧烈颠簸。
外面传来砖石崩裂的巨响，槐树根须刺穿棺木的刹那，我终于攥住了那把梳子，对准红绸用力划下。
梳齿割裂的红绸缝隙里渗出黑血，新娘发出陶器碎裂般的尖叫，盖头飘落的瞬间，我竟然看见母亲残破的脸皮正贴在那具骷髅上。
镜阵在煞气冲击下轰然炸裂，某块镜片扎进我左手掌心时，二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
暴雨夜的盘山公路上，父亲蹲在报废的车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