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傍晚，空气里裹着熟悉的湿热，汽笛声从远处缓缓穿来，
像一段被记忆缠住的老旧旋律。林舟坐在火车车厢靠窗的位置，手里攥着一张褪了色的纸片，
那是他母亲写来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清晰：“阿舟，爸这次是真的病了，
回来看看吧。他天天坐在门口等你，不说话，也不睡觉。”信封背面沾着一点点油渍，
像是厨房里不小心蹭上的。他已经快五年没回家了。
窗外掠过一排排稻田、破败的厂房、半塌的砖房屋顶，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太大变化，
像是故意停留在某一段时间里，等着谁来按下继续键。林舟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到哪儿了？你爸那边情况不清楚吗？别你妈又在演戏。”他没回。
只是把手机翻过来压在了膝盖上。父亲林老志，是镇上曾经有名的木匠，说话从来不带拐弯。
林舟小时候最怕他，几乎每天都怕。怕他回家时在门口脱鞋那一下发出的咚响，
怕他在灶台边抽烟皱眉，怕他冷不丁一句“成绩呢”。高考那年，
林舟志愿填了离家最远的城市。父亲没说话，只在晚饭桌上多喝了两杯，
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推：“走得远点也好，别回来受罪。”从那之后，
他们几乎没再好好说过话。火车终于在镇站停了。林舟拖着行李箱下车，夜风扑面而来，
混着夏日的黏腻。他抬头望了一眼熟悉的候车厅，玻璃上贴着“欢迎回家”四个纸字，
贴得有些歪。他拎着箱子，沿着镇上的石板路走回去。沿途的小摊依旧摆在街角，
卖炸豆腐的李婶还坐在炉边打盹。她一睁眼，看到林舟，愣了一下，
嘴角却立刻弯了起来：“哎哟，是阿舟啊，几年不见啦！你这回来，
是不是你爸……”林舟笑了笑，没接话，点点头算作回应。家的门还是那扇斑驳的木门，
上头挂着风干的葫芦瓢。林舟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门。屋里静得出奇，
连风都没流进来。母亲正坐在门边编草鞋，头发花白了大半，
看到他进门时眼神一亮：“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她声音轻，却听得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你爸在屋里，今天精神不太好，吃了点药，刚睡下。”她低声说，像怕吵到屋里的人。
林舟点头，放下箱子，一步步走进那间熟悉的屋子。父亲躺在木床上，身子瘦了许多，
胡茬密布，脸色苍白，却依旧紧闭着眼，嘴角带着一丝倔强的弧度。林舟站在门边，
好像还是那个考完试、站在父亲面前等着评判的少年。只是这一次，
父亲没有再睁眼说什么了。沉默的木屋夜深了，屋子里只剩下挂钟在咔哒作响，
像是旧时光在缓慢滴答，提醒林舟这里的节奏从未改变。他坐在床边的藤椅上，
看着父亲熟睡的面孔。那张曾令他畏惧的脸如今只剩疲惫与老态。额角有一条细细的裂纹，
像干旱的土地，一寸一寸被时间剥蚀。他伸手想抚平，却又收了回来。
“你爸下午还问你来不来了。”母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低低的，“他其实早几天就病倒了，
是怕吓着你，才让我写信时轻描淡写。”林舟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盯着父亲的脸。
“他现在这个样子，脾气收敛了不少。”母亲在他身后靠墙坐下，语气平静，
却像在回顾一场长久的战争，“你小时候他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不太会表达。
”“我知道。”林舟喃喃，指节攥紧。可这“知道”来得太晚。那年冬天，他离家时，
父亲仍然站在门口，一言不发；他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后来过年，他一次也没回来。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其实不是。“你弟过几天回来，我也叫了。”母亲转移了话题，
“他说你们十年没见了，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林舟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他和弟弟林洵的确很久没说过话了。那时他离家后，林洵成了父亲唯一可以倚赖的对象，
也成了母亲眼里的“贴心孩子”。他们俩的通信也慢慢断了，彼此成了不同轨道上的人。
“你先去歇一会吧，房间给你收拾过了，还摆着你小时候的桌子。”母亲站起身，轻声说。
林舟起身，走向屋后那间小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空气里混着旧木头和书页的味道。
他的书桌还在，桌角还贴着小时候画的小人，掉了色，却仍然站着。他坐下，
看见抽屉里还放着高中时的练习册和一张皱巴巴的合影——他、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
背后是刚装好的新木屋。他记得那年秋天，父亲亲手搭了整间屋，
钉每一块木板时都不让他插手。只是合影那天，他难得笑了，笑得别扭，像是被逼着的。
他将照片翻过来，背后写着母亲的字：“一家三口，秋。”这一刻他突然想起，
小时候父亲也不是总板着脸。也曾在他摔倒时默默背回家，
也曾在他练字写错时亲手教他一笔一划。只是他太小，看不懂，也太倔，从没说过“谢谢”。
他揉了揉眉心，翻出母亲在信中夹的几张病历单，
展开一张一张看：慢性支气管炎、心律不齐、高血压……都是老毛病，可这次更严重了。
“阿舟。”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母亲，“你爸醒了。”他一怔，放下纸，站起来。
父亲醒了。可他们要怎么开始一场五年未说的话？五年林舟站在门口，手握着门框，
指节微微发白。他从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情形，与父亲再见。
屋里昏黄的灯光照在父亲身上，像是给那副疲惫的骨架打上一层不稳定的光晕。
林老志靠坐在床头，眼神有些游移，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他盯着林舟好一会儿，
才慢慢张口：“回来啦。”声音嘶哑，像被风吹干了的旧木柴，燃不出火来，只剩焦屑。
林舟走近一步，拉了张椅子坐下，点点头：“嗯。”两人对视，谁都没有再说话。
母亲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看气氛不对，转身去了厨房。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和五年未说出口的、漫天落灰的沉默。父亲偏过头，望着窗外，低声道：“天快黑了。
”“已经黑了。”林舟说。父亲又沉默，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又像是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开口：“那边……还好吧？”林舟点头：“挺好的。
”“工作……忙吗？”“忙。”他顿了顿，“但也不是没时间。”这句话像一枚小石子，
轻轻砸进了房间里陈年老旧的湖水。林老志微微动了动嘴唇，最终没再问。林舟想了想，
主动问道：“你……最近是怎么病倒的？”“风吹的。”父亲抬手咳了几声，声音发闷，
“年前就开始喘，那会儿你妈说要带我去市医院，我说不用，
拖着拖着……拖到你妈实在看不下去。”“你为什么不早说？”“说了你也不回来。
”父亲偏过脸，眼神没再看他，“你不是嫌家里烦嘛。”林舟喉咙发紧，一时无话。
“你那年走，我知道你恨我。”父亲说得慢，却很清晰，“你妈哭着求你留下，
说年三十别出门。你行李都拎出门了，头也不回，我就知道……这孩子，我是管废了。
”“你没管废。”林舟低声说，“你只是太狠了。”林老志眼里闪过一丝波动，
像是久闭的门忽然开了一道缝。他突然苦笑了一声：“我那时候……不懂怎么当爹。
以为只要你有书读、有饭吃，不学坏，就够了。”林舟低头，声音有些哑：“其实，
我早就……不怪你了。”屋外传来母亲炒菜的声音，锅铲碰撞锅底的清脆，
像是打破了某种寒冷的寂静。林老志叹了口气，闭上眼：“你弟回来，是后天的车。
他说带了他女朋友回来看看。”林舟一愣：“他结婚了？”“没，还在处。他比你懂事得早，
我病了也没说话，直接请假就要回来。”父亲语气平淡，却不经意间带出一点对比。
林舟没反驳，只是点头：“见一见也好。”父亲慢慢侧身靠好，说：“你们小时候打架，
我拎你两耳光，你还记得吧？”“记得。”“那时候我是真恨铁不成钢。”他顿了顿，
“现在想来，是我太着急。你俩不一样，洵子脾气软，你……像我，死倔。
”林舟低头苦笑了一声。父亲突然抬眼看他：“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
”林舟抿唇：“我请了假，可以多待一段时间。”“也好。你妈这阵子辛苦，
我也……”他说不下去了，只是闭眼摆了摆手，“你出去吧，跟你妈说，菜别炒太油。
”林舟站起身，轻轻带上门。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身上的某个结，松了一点。
父亲老了。自己也不是少年了。弟归两天后，清晨五点多，天刚泛白，林舟还在院子里劈柴，
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他停下手中的斧头，转身，
只见一个身影站在雾气朦胧的门槛外。“哥。”那声音低而稳，一如当年，
却多了成年人的沉静。林洵比林舟小三岁，身量已赶上他，眉眼却依旧温润。
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长发披肩，气质安静，正低头提着行李箱。
她抬眼朝林舟微微一笑：“您好，我是宋然。”林舟点点头：“进来吧。
”林洵接过女孩的箱子，走进院子，目光落在林舟手边的劈柴上：“这么早就干活啊？
”“睡不着。”“还是老样子。”林洵笑了笑，将箱子放到屋檐下，“妈在屋里？
”“厨房做早饭。”“那我去帮她。”林洵说完，径直走进厨房。宋然站在院子边，
望着满地的柴火，有些局促地说：“我来收拾一下吧？”“不用。”林舟淡淡道，
却也没走开。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女孩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一抹淡淡的青。“昨晚没睡好？
